姜岩的身影,先一步被日光投射进来,将门槛处的光明斩作两截。
他便站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一身甲胄并未卸下,铁叶上还浸着塞外的风霜。
小乙抬起头,看见了一座山,也看见了一柄入了鞘却依旧锋芒毕露的刀。
他知道,这是神武营大将军的亲兵,是来接他回去的。
这间屋子里的些许温存,终究是镜花水月,是他这趟远行途中偶然窥见的一处蜃景。
此地,从来都不是他能久留的地方。
他站起身,对着那道身影点了点头,再未回头看一眼。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穿过庭院,跨出那道朱漆大门。
来时路,归时途,心境却已是两番天地。
神武营的辕门依旧高耸,旗枪如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将他身上沾染的片刻温柔涤荡得一干二净。
中军大帐之内,一人负手而立,正对着一幅巨大的西凉堪舆图出神。
那背影如山岳,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乙进来,并未言语,只是静静地立在帐中,等待着那座山岳转身。
“怎么样,见到婉儿了吧?”
徐德昌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像是随口一问,问的不过是今天天气如何。
“回大将军,见到了。”
小乙的回答同样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
徐德昌终于转过身,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的眸子,落在了小乙的脸上。
“婉儿那孩子,也是受苦了。”
他叹了口气,像是真的在为那个女子感到惋惜。
“一个人,被困在那么大一所宅子里,像只笼中的金丝雀,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老夫我即便得空,偶尔过去看看她,可终究隔着辈分,有些女儿家的心事,她又如何肯对我这老头子说。”
“你能来,陪陪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话语里,有长辈的慈祥,有关切,更有不易察觉的试探。
小乙的心像被一根羽毛轻轻搔弄了一下,有些痒,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点头,再点头,像个听不懂话的木偶。
徐德昌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想从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再过两年,等风头过去,我想寻个由头,看看能不能够让她假死脱身,换个身份,离开这西凉的是非之地。”
这话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在小乙平静的心湖里砸出了一圈涟漪。
“可是……”
徐德昌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悠远而迷茫。
“她一个弱女子,即便离开了这里,天大地大,又能去哪里呢?”
这话像是在问天,像是在问地,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但那目光的余光,却始终如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小乙的身上。
小乙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脚尖前的那一方土地,终究是没有接下这个话茬。
他接不起,也不敢接。
徐德昌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随即又隐去。
他斜瞥了小乙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也带着几分未尽的考量。
这小子,比他想象的,还要能沉得住气。
“其实,在军中给她寻个人家,倒也不错。”
徐德昌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帐内的沉寂,话语却比帐外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
“只不过,终究是见不得光的身份,不能明媒正娶,最多,也只能在某个将领后院里,做个不起眼的使唤丫头。”
“可那,也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座空宅子强吧!”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小乙的心口上。
他的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有些发麻。
使唤丫头?
他想起了婉儿那双清澈又带着忧愁的眼睛,想起了她小心翼翼递过来的那杯热茶。
他的指节,在袖中悄然握紧,泛起了青白之色。
可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
帐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帐外的风,呼啸着刮过,卷起沙尘,拍打着厚重的帐幔,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打算何时回去?”
最终,还是徐德昌先开了口,像是终于失去了继续试探的耐心。
小乙抬起头,迎上了大将军的目光。
“回大将军,小乙来这一趟,跋山涉水,实属不易。”
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丝毫的颤抖。
“昨日陪了婉儿一天,看得出来,她……确实很孤独。”
“所以属下在想,如果大将军应允,属下是否能再多叨扰两日,多陪陪她。”
“两日后,属下即刻启程,绝不耽搁。”
徐德昌微微一怔,随即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迸发出了一道亮光。
“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笑声雄浑,震得整个大帐都嗡嗡作响。
“我当你小子真是块铁石心肠的木头疙瘩,敲了半天都不响!”
“原来,你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婉儿那丫头啊。”
他的笑声里,满是快慰与欣赏。
“去吧,去吧!”
他大手一挥,显得极为豪迈。
“我这老头子,又不用你这小子陪着解闷。”
“多谢大将军成全。”
小乙躬身一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他退出大帐,帐外的日光有些刺眼,他却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敞亮。
他赶忙让人叫上了还在营中休整的王刚和老萧。
马车再次启动,车轮滚滚,这一次,是往西凉城的方向驶去。
“小乙哥,咱们这是……要回去了?”
王刚掀开车帘,有些不解地问道。
“前几日赶路太匆忙,也没带你在西凉城里好好转转。”
小乙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我们在这儿,再歇息两日。”
“真的?”
王刚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满是惊喜。
“太好了!小乙哥,你真是我亲哥啊!”
马车在城中穿行,最终停在了那所气派非凡的府邸门前。
王刚下了车,仰头看着那高大的门楼和威武的石狮,下巴简直要惊得掉在地上。
“我的乖乖……小乙哥,这西凉城里,难不成也有一座皇宫吗?”
看着王刚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小乙心里忽然泛起一丝苦笑。
自己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又何曾不是跟他一样,被这泼天的富贵给镇住了呢。
“老萧。”
小乙转头对赶车的老萧说道。
“这两日,你和王刚就在西凉城里四处转转,买些东西,吃些好的,账都记在我身上。”
“我还有些其他事,就不陪你们了。”
老萧领着王刚,二人走在这座算不得雄城却也五脏俱全的街面上。
王刚这小子,像是头一回挣脱了缰绳的驴驹子,一双眼睛忒不够用。
东边的泥人张,捏出的孙猴子活灵活现,让他驻足。
西边的胸口碎大石,那汉子的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他的心。
街头巷尾的烟火气,是这世间最繁华的景致,熏得少年郎满面红光,只觉人生得意。
可他身前的老萧,却像个失了魂的游鬼。
那双曾经在死人堆里刨食的眼睛,看这红尘万丈,竟是半点波澜也无。
他只是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得不急不缓,仿佛脚下不是青石板,而是自家院里的菜圃。
那宽大的袍子,在这人流中,硬是挤出了一片无人敢近的空当。
偶尔,老萧会停下脚步,那颗苍老的头颅微微扬起。
他的鼻翼,如老狗嗅风般,轻轻翕动。
好像一只在寻找猎物的狼一样。
王刚只觉得新奇,扯着嗓子在后面叫唤。
“萧大叔,你倒是等等我啊!”
少年人的声音,清亮,带着一股子傻气。
“你瞧瞧这个,这杂耍的班子,喷出的火比房梁还高!”
他指着不远处,满脸的兴奋,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宝藏。
老萧置若罔闻。
他的世界里,似乎早已没有了这些色彩。
那些足以让寻常人惊叹的把戏,在他看来,不过是些糊口的营生。
他就这么走着,将王刚的叫嚷,连同这满街的喧嚣,一并抛在了身后。
穿过了车水马龙的主街,拐进了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深巷。
巷子里的光线,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墙角的青苔,散发着潮湿而陈旧的气息。
老萧又停住了。
他再次抬起头,闭上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像是跋涉了千里的旅人,终于望见了自家屋顶的炊烟。
那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满意。
他不再犹豫,佝偻的身子猛地一挺,像一柄出鞘的钝刀,一头扎进了巷子深处。
王刚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抬头一看。
一块洗得发白的幌子,上面用墨写着两个字。
酒馆。
这酒馆,委实太过寻常,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与这巷子的阴暗潮湿,倒是相得益彰。
王刚撇了撇嘴,他宁愿去看那喷火的汉子,也不愿待在这等憋屈的地方。
可老萧已经进去了,他还能如何,只能不太情愿地跟了进去。
酒馆里人不多,三两桌散客,各自喝着闷酒。
老萧的眼睛,如鹰隼般扫了一圈,便径直走向了那最靠窗的位置。
仿佛那个位置,从一开始,就是为他留的。
“一壶最烈的烧刀子,一碟茴香豆,一碟酱牛肉。”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店家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将酒菜端了上来。
老萧就那么坐着,给自己斟满了酒,不急着喝,只是看着窗外那一方被屋檐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空。
王刚自己要了一碗阳春面,呼噜呼噜地吃着,寡淡的面汤,却也让他吃得香甜。
少年人的饥饿,来得快,去得也快。
面吃完了,酒馆里的沉闷,便开始让他坐立难安。
他看着老萧一杯接着一杯,那酒喝得不像是酒,倒像是药。
“萧大叔,这酒……能给我尝一口不?”
王刚舔了舔嘴唇,有些好奇,究竟是何等滋味,能让这位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老人,如此着迷。
老萧没有看他,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王刚没讨到酒喝,愈发觉得无聊。
这酒馆里,连个唱曲儿的姑娘都没有,只有一个算盘打得噼啪响的掌柜。
他将碗一推,站起身,扔下仍在自斟自饮的老萧。
“萧大叔,我出去转转!”
说罢,便如一只出笼的鸟儿,一溜烟跑了出去,重新扎进了那片喧嚣的红尘里。
老萧没有拦他。
也好。
清净。
酒馆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有江湖客,谈论着谁家的剑快,谁家的刀利。
有贩夫走卒,抱怨着今年的收成,咒骂着收税的官吏。
老萧充耳不闻。
他只是喝酒。
一壶喝完了,便再要一壶。
他像一尊石像,与这间酒馆,一同在时光里慢慢风化。
夕阳西下,晚霞如血。
染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老萧的眼。
他终于放下了酒杯。
从正午,到黄昏。
而另一头的小乙,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婉儿身边。
他也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婉儿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那些积攒了数日的孤寂与心事,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泄的出口。
她从幼时的趣事,说到初见的惊鸿一瞥,从诗词歌赋,说到女红针织。
她的话语,像一条潺潺的小溪,流淌在这座寂静的庭院里,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小乙听着,偶尔会递上一杯热茶,偶尔会应和一两句。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沉默的听众,用自己的存在,填补着她世界的空白。
而那间偏房里,那个受伤的人,伤势也在一天天地好转。
狰狞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有血水渗出。
他已经能撑着床沿,下地走动了。
只是他的话依旧很少,眼神依旧警惕,像一头受了伤的孤狼。
快乐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
很快,两天就过去了。
又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来时有多期盼,相聚时有多开心,离别的时候,就有多伤感。
这一次,婉儿没有哭,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眶红红的,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虽有万千不舍,可小乙,终究还是要走了。
他翻身上了马车,没有回头。
老萧驾着车,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向东,驶出了西凉城。
官道之上,车辙滚滚,尘土飞扬。
只是这一次,那辆看似寻常的马车里,不再只有老萧和王刚。
车厢的角落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浑身缠着绷带,受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