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漕帮议事厅而出,行至江畔,已是暮色四合。
江风猎猎,吹起小乙的衣袂。
他负手而立,望着那滚滚东去的嘉陵江水,一言不发。
身后,史燕妮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道并不算如何魁梧的背影上,却觉得,那背影,仿佛能撑起一片倾颓的天。
王刚有些魂不守舍,好像还没从那惊魂中走出来。
唯有萧姓老者,依旧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模样,眯着眼,像是在看江水,又像是在看江水边的那个人。
这一路,无人言语。
直到重回秣陵城。
熟悉的街,熟悉的巷。
当那座熟悉的宅院出现在眼前时,几人不约而同,都停住了脚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只见那朱漆大门之上,高悬的匾额,已然换了新颜。
原本龙飞凤舞的“钱府”二字,不知何时,竟换作了更为方正厚重的两个大字。
赵府。
那新漆未干的墨香,混杂着木料的清气,在晚风中,飘入鼻尖。
小乙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以为是连日奔波,看花了眼。
可那“赵府”二字,依旧端正悬着,笔锋沉稳,力透匾背。
他又下意识地,左右四下里张望了一番。
他以为是自己神思恍惚,走错了路。
可这街巷,这门前的一对石狮,这墙角的青苔,无一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没错。
也没走错。
史燕妮与王刚面面相觑,眼中皆是茫然。
唯有那萧老头,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正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管家钱双,一身崭新的衣衫,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比往日更为谦恭的笑意。
他躬身长揖,对着小乙,竟是行了个主仆之礼。
“少主,您回来了。”
他又依次对史燕妮几人点头致意。
“几位贵客,一路辛苦。”
小乙眉头微蹙,伸手指了指那块新换的匾额。
“这?”
一个字,万千疑问。
不等他问完,老管家钱双便已直起了身子,抢先作答,声音里满是理所当然。
“回少主,是老爷的意思。”
“老爷说,这间宅院,往后,便当随少主您姓。”
“老爷还说,不止这宅子,便是整个瑞禾堂,将来,也得姓赵。”
小乙闻言,心中微微一震。
他确曾在私下里,与钱公明提过自己的赵姓。
却不曾想,这位曾经的江南巨富,心思竟能细腻至此。
或者说,是决绝至此。
换的不是一块匾,而是将自己的姓氏,连同半生基业,一并从这世上抹去,再恭恭敬敬地,捧到另一个人面前。
这份诚心,重逾千钧。
这份手段,亦非常人所能及。
小乙心中念头百转,脸上却只是化开一个淡淡的笑。
他轻轻摇了摇头,并未多言一字,抬步便向门内走去。
有些事,不必说。
有些人,不必问。
进了厅堂,钱公明早已等候在此。
他看起来,比前些时日,更显苍老,两鬓风霜,却也多了一分前所未有的安详。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旅人。
小乙见状,笑呵呵地,主动拱手。
“钱掌柜,这又是何必呢?”
钱公明缓缓起身,对着小乙,同样是长长一揖,竟是不肯起身。
“小乙兄弟。”
“我钱某人既然将这瑞禾堂,将这条贱命,一并托付于你,那么我所有的一切,便理当是你的。”
“如今的我,不过是个行走于人世间的活死人罢了。”
“无名,亦无分。”
“这些宅院家财,皆是身外之物,于我,不过镜花水月。”
他抬起头,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承蒙公子不弃,肯收留我这残躯,让钱某还能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享几日荣华。”
“如今,更是让我能留在这江南故土,辅佐周兄,打理些许旧业,我已知足,非常知足了。”
小乙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他的臂膀。
“钱掌柜,言重了。”
他直视着钱公明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恳切。
“你尽管放心。”
“只要我小乙还在一日。”
“我便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他松开手,环视这满堂的富丽堂皇,话锋一转,却更显分量。
“这瑞禾堂,是我的。”
“也就是你的!”
钱公明身子一颤,眼中的泪,终是滚落下来。
他重重点头,哽咽着,只说出四个字。
“多谢……公子。”
正说话间,一个爽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周裕和回来了。
他大步流星,人未至,声先到。
“小乙兄弟,我听说,你们去了漕帮总舵?”
他一脚踏入厅堂,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最后定格在小乙身上。
小乙点了点头。
“嗯。”
周裕和眉头一紧,开门见山。
“那漕运之事,如何了?”
小乙缓缓踱步至窗边,望着窗外的一方庭院。
“漕运之事,牵连甚广,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
“还需,从长计议。”
他转过身,看向钱公明。
“对了,钱掌柜,这生意上的门道,我终究是个外行。”
“这漕帮,当真就有如此通天的势力,能将整条嘉陵江乃至整条运河的航运脉络,都死死攥在手里?”
提及此事,钱公明脸上那份安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愁容。
“公子有所不知。”
“漕帮之根,不在那些管事舵主,而在江上。”
“他们牢牢控制着沿江所有的船夫与纤夫。”
“这些人,是水上刨食的苦哈哈,是官府眼中的贱民,却也是这千里水道上,不可或缺的血肉。”
“官府衙门,难道就不闻不问,任由他们坐大?”
王刚在一旁,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钱公明苦笑一声。
“以前的漕帮,在史帮主手里,虽不与官府往来,但也懂规矩,守本分,表面上总还过得去。”
“官府呢,也乐得清闲,不愿去招惹这帮由无数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毕竟,刁民难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去。
“可是现如今,这杨弘恩的漕帮,早已不是当初的漕帮。”
“我听说,他们暗地里,与那嘉陵府衙,甚至是临安的市舶司,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勾结。”
“否则,单凭一个漕帮,即便胆子再大,也断不敢轻易得罪我瑞禾堂。”
小乙眼神一凝。
“哦?”
钱公明攥紧了拳头,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恨。
“尤其是那市舶司!”
“漕帮断了我们的漕运之后,我们并非没有想过办法。”
“瑞禾堂曾想花重金,另雇船队,再请江湖上的好手护航,强行将这条航道给打开。”
“可是,那市舶司,却像是闻着血腥味的苍蝇,屡次三番地寻衅滋扰。”
“他们随意寻个由头,便查扣我们的商船,将货物封存。”
“甚至,还将我们派去疏通的许多伙计,都给寻故关押了起来,至今未放。”
“若说这背后,没有与那漕帮私下勾结,狼狈为奸,打死我也不信!”
市舶司?
小乙听着这三个字,眉头微挑,觉得这衙门的名字,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就在此时,一旁的周裕和,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插了一句。
“市舶司?王大人?”
此言一出,如同一道电光,划破了小乙的记忆。
临安城。
云岫轩。
他与周裕和,为了见那墨渊先生一面,曾信口胡诌了一个名号。
自称,是“市舶司”王大人介绍来的贵客。
小乙的目光,与周裕和的目光,在空中骤然相遇。
两人眼中,俱是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小乙缓缓收回目光,嘴角的弧度,愈发玩味。
他心中想,这世道,当真是有趣。
随手撒下的一粒沙,本以为早已落入尘埃,不知所踪。
却不曾想,竟在千里之外的另一阵风中,迷了自己的眼。
不。
不是迷眼。
这是一封请柬。
是一根不知从何而起,却偏偏递到了自己手中的线。
看来。
是该找个机会,再去一趟那临安城了。
也该去,会一会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
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