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东门,永定门。
作为帝国帝都的咽喉要道,永定门向来是迎送大将、彰显天威的所在。
按大周祖制,边关大帅携破国之功凯旋,当有亲王或宰相率文武百官于十里亭相迎,入永定门时,更需净水泼街,黄土垫道,钟鼓齐鸣,以示殊荣。
然而今日,永定门外,除了照常值守、面容刻板的城门卫兵,以及一些被拦在远处、翘首以盼想看英雄风采的平民百姓外,竟显得有几分……冷清。
没有旌旗仪仗,没有文武百官,甚至连最基本的礼乐班子都未见踪影。
只有几个穿着六七品绿色官袍、看起来像是礼部跑腿打杂的官员,带着几个胥吏,在城门洞下的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不时踮脚向官道尽头张望一眼,脸上看不出多少恭敬,反倒带着几分不耐烦。
“来了来了!”
一名胥吏眼尖,指着官道尽头出现的那支沉默而肃杀的小队伍喊道。
几名礼部官员这才整了整并不算太整齐的官袍,慢悠悠地迎了上去。
队伍在城门前停下。
萧辰端坐于战马之上,看着眼前这堪称寒酸的迎接场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
他身后的石虎、青凤等人,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
石虎拳头捏得嘎吱作响,额角青筋跳动,若非萧辰早有严令,他几乎要当场发作。墨凤气鼓鼓地嘟囔:“什么意思嘛?我们打了那么大胜仗,就这么打发叫花子呢?”
就连躺在马车里的小草,透过车窗缝隙看到这场景,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愕然与不平。
为首的礼部员外郎(从六品),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他上前几步,对着马上的萧辰随意地拱了拱手,语气带着一股京官特有的、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下官礼部员外郎周明,奉部堂之命,在此迎候镇北伯凯旋。
伯爷一路辛苦,请随下官入城,陛下赏赐的府邸已准备妥当。”
话语平板,毫无热情,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褒奖之词都欠奉。
萧辰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有劳周员外郎。”
他甚至没有下马,只是轻轻一夹马腹,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那份平静,反倒让准备了一套“规劝伯爷谨守臣礼、莫要居功自傲”说辞的周员外郎,一时语塞,准备好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队伍沉默地穿过高大幽深的城门洞,将城外那点稀稀拉拉的“迎接”甩在身后,正式踏入了大周帝国的心脏——玉京城。
与城外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城内倒是热闹非凡。
宽阔的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
他们看着这支风尘仆仆、带着边关特有风霜与血火气息的队伍,看着马背上那个年轻得过分、却眼神锐利的伯爵,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议论。
“镇北伯!是阵斩狄王太子的镇北伯!”
“好年轻!好威风!”
“后面马车里就是那两位女英雄吧?真是老天保佑……”
“怎么迎接的仪仗这么寒酸?朝廷也太……”
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热情也是发自内心的。
但这铺天盖地的民间赞誉,与官方刻意的冷遇形成的巨大反差,反而更凸显出一种无形的压力和不祥的预兆。
萧辰骑在马上,对两侧的欢呼报以微微的颔首,但他的心神,却早已沉浸入体内《乾坤帝经》的玄妙运转之中。
帝经赋予他的,不仅仅是力量,更有一种对气机、对恶意、对天地万物运行规律的超常灵觉。
一入这玉京城,他便清晰地感觉到,这座繁华似锦、歌舞升平的帝都,其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粘稠的网。
无数或明或暗、或嫉妒或警惕或充满赤裸裸恶意的视线,从街道两旁的高楼雅舍、从看似普通的行人商贩、甚至从虚空之中投射而来,聚焦在他和他的队伍身上。
尤其是当他路过某些特定的府邸,如安国公府、太师府附近时,那股恶意几乎凝如实质,带着阴冷的算计与杀机,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感知。
“果然……来了。”
萧辰心中冷笑。怀中那封来自狄王太子营帐的密信抄件,此刻仿佛也微微发烫,与这满城的恶意相互印证。
功高震主?或许有之。
但更多的,是触及了某些盘根错节的庞大利益集团的根本!
他坏了他们在北疆的“生意”,断了他们与狄王勾结的财路与外部助力,更携大功回京,成了一个极不稳定的变数。
他们岂能容他安稳?
“头儿,这京城……感觉比北狄大营还让人憋得慌。”
石虎策马靠近,压低声音,眉头拧成了疙瘩。
连他这个粗豪汉子,都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是啊,老大,”
墨凤也凑过来,小脸上难得没了平时的跳脱,带着一丝忧虑,“我感觉好像有好多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咱们,浑身不得劲。”
青凤虽未说话,但她的身影在马上似乎更加模糊,如同融入了光线与阴影的缝隙,显然已处于最高警戒状态。
萧辰看了他们一眼,语气依旧平静:“记住我们来京城的目的。治病,救人,以及……清算。其他的,不过是清风拂面。”
他的平静感染了众人。
石虎重重哼了一声,挺直了腰板。墨凤也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
队伍在周员外郎不情不愿的引领下,来到了位于城西的“镇北伯府”。
府邸倒是符合规制,朱门高墙,庭院深深,但处处透着一股久未住人的清冷气息,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似乎带着几分敷衍。
刚安顿下来不久,甚至连行李都还未完全归置,青凤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萧辰临时处理事务的书房。
“将军,”
她声音冰冷,“我们的人刚收到消息,就在我们入城的同时,御史台几位素有‘铁嘴’之称的言官,已经联名递了折子,弹劾您‘穷兵黩武,耗费国帑无数’,‘擅启边衅,致使北疆民生凋敝’。”
萧辰正在翻阅府中账册的手指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动作真快。”
他放下账册,“还有吗?”
“安国公今日在府中宴请了数位兵部、吏部的官员,席间多次提及将军,言语间……颇多‘关切’。”
青凤补充道。
功高不赏,反遭诋毁。人还未站稳,攻讦已至。
这,就是玉京给他的“欢迎”。
萧辰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几株略显萧索的古树,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屋宇,看到了那座巍峨的皇城。
帝经的灵觉再次传来一丝微澜,一股更加隐晦、却更加致命的危机感,如同水底暗流,悄然涌动。
就在这时,一名宫中内侍在府外求见,尖细的嗓音打破了伯府的宁静:
“陛下口谕,镇北伯萧辰千里凯旋,劳苦功高,朕心甚慰。
特于三日后,在宫中设夜宴,为爱卿接风洗尘,钦此——”
接风宴?
萧辰接过口谕,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心中明了,这恐怕不是洗尘宴,而是……鸿门宴。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女帝此刻下旨设宴,其本身,似乎也透着几分不寻常的急切与……虚弱?
帝经微澜示警,密信疑云未散,朝堂刀剑已至。
这玉京的水,比想象中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