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罚湮雷的余威仍在拒北城每一块焦黑的砖石上蒸腾,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的刺鼻气味与未散的血腥。
城头三根赤红的百丈铁矛如同神罚的烙印,无声诉说着昨日的惊世之举。
彩凤琉璃般的眸子紧锁萧辰,那句关于“天罚殿”的质问如同悬顶之剑,空气凝滞。
万兽门弟子与赤凤军旧部虽在打扫战场,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向烽火台废墟上对峙的两人。
“天罚殿?”
萧辰迎着彩凤锐利的目光,神情坦荡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仿佛首次听闻这个名字。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三根兀自冒着青烟的铁矛,声音因力竭而沙哑,却字字清晰:“此乃格物之道,引雷泄电之法,借天地之势破邪法而已。
若真有师承,便是这万里河山,是边关将士的鲜血,是…陛下所赐《帝经》中包罗万象的推演之道!”
他将“帝经”二字咬得极重,既是解释,亦是提醒。
彩凤眼神闪烁,凤唳笛上的裂痕触目惊心。
她审视着萧辰坦荡的表情,又扫过那三根超越凡俗理解的铁矛,最终,目光落在他因强行引动帝经推演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那微弱的混沌气息,确与传说中霸道绝伦的天罚之力迥异。
她冷哼一声,并未尽信,却也未再逼问,只留下一句:“此事,本座会查清。若你敢欺瞒…”
未尽之语化作一道凌厉的眼风,彩衣翻飞间,人已飘然远去,指挥万兽门弟子救治伤患,加固城防。
危机暂缓,但怀疑的种子已然埋下。
拒北城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如铁。
残存的边军将领(多为赤凤旧部)盔甲染血,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对萧辰的敬畏。
赤凤一身戎装,银枪斜倚身侧,英气的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色。
墨凤立于萧辰身后,脸色苍白却强打精神,快速整理着各地传来的紧急军报。
真正的风暴,正以更凶猛的姿态从后方席卷而来!
来自京城方向的八百里加急,带来了比北漠狼骑更令人心寒的消息:
1. 兵符失控!
镇守帝国西陲门户“锁阳关”的主将,靖王心腹大将“屠千里”,公然扣押朝廷特使,拒交虎符!
其麾下五万“铁壁军”,乃帝国最精锐的重甲步卒之一!
2. 勤王令现!
几乎同时,一道盖有“如朕亲临”九龙金印的“勤王密诏”传入屠千里军中,声称女帝被奸佞(直指萧辰)挟持,命其“清君侧,靖国难”!
密诏笔迹、印鉴,几可乱真!
3. 铁骑压境!
屠千里得此“诏书”,如获至宝,即刻以“奉诏勤王”为名,尽起锁阳关五万铁壁重骑,星夜兼程,直扑京城!
前锋已过“落鹰涧”,距京城不过三日路程!
其行军路线,恰好绕过刚刚经历大战、兵力空虚的拒北城,目标直指帝国心脏!
三重绞索勒紧咽喉:
1. 兵权旁落:屠千里手握重兵,虎符失控,帝国西线门户洞开!
若其投敌或自立,后果不堪设想!
2. 假诏乱军:“勤王密诏”伪造得天衣无缝,足以蒙蔽大部分不明真相的将士,为屠千里的叛乱披上“合法”外衣,动摇军心民心!
3. 京城空虚:女帝因寒毒反噬与灵石疗伤,已于三日前宣布闭关,朝政暂由内阁主持。
京城守备力量薄弱,面对五万杀气腾腾的铁壁重骑,形同虚设!
而萧辰与赤凤等主力,远在北境,鞭长莫及!
“好一个‘清君侧’!靖王…这是要釜底抽薪,直接掀翻棋盘!”
赤凤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木屑纷飞。
她看向萧辰,眼中燃烧着怒火与焦急:“萧辰!必须立刻回援京城!但拒北城刚经大战,兵力不足,强行抽调,北漠狼骑若卷土重来…”
萧辰站在巨大的军事舆图前,手指缓缓划过屠千里大军行进的路线,最终停在“落鹰涧”这个险要之地。
帝经在识海中无声运转,冰冷的数据流冲刷着焦虑。
“回援?不。”
萧辰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我们赶不及。就算赶到了,以疲敝之师硬撼五万养精蓄锐的铁壁重骑,胜算几何?京城…依旧危如累卵。”
“那怎么办?难道坐视京城陷落?”
一位赤凤军老将须发皆张。
“坐视?当然不。”
萧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手指重重点在“锁阳关”上,“靖王想玩‘勤王’的把戏,我们就陪他玩到底!
他不是伪造诏书吗?那我们就给他送一道…他无法拒绝的‘真诏书’!”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赤凤!你即刻挑选三百最精锐、速度最快的赤凤军旧部,一人双马,携带我的亲笔信,昼夜不停,直插锁阳关后方‘黑风峪’!
沿途大张旗鼓,散播消息:靖王勾结北漠证据确凿,已被女帝下旨秘捕!
锁阳关守将屠千里若继续助纣为虐,视为同谋,诛九族!同时…”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散布流言,就说北漠‘雷兽部’残兵已绕道奇袭锁阳关老巢,关内空虚,财帛女子任人取夺!”
“调虎离山?攻心计?”
赤凤瞬间领悟,“你想让屠千里后院起火,逼他回援?”
“不错!屠千里此人,暴戾贪婪,刚愎自用,最看重他的老巢根基和搜刮的财货!
他虽奉靖王命‘勤王’,但若老巢被袭、根基动摇的消息传来,再加上‘靖王倒台’的流言…他必疑!必乱!必急于回师保住根本!”
萧辰斩钉截铁。
“可那‘勤王密诏’…伪造得太过逼真,军中将士恐难分辨…”
墨凤担忧道。
“所以,还需要一道‘真’的!”
萧辰看向墨凤,语速飞快,“墨凤,取纸笔!帝经!”
墨凤立刻铺开特制绢帛,奉上朱砂御笔。
萧辰闭目凝神,心神沉入帝经识海深处。
帝经光芒大放,女帝过往批阅奏章、下达密旨时留下的无数笔迹烙印,如同活了过来,在识海中分解、重组、推演!
笔锋神韵捕捉:女帝字迹的独特筋骨、起承转合的力道、朱砂浓淡的微妙习惯…
印鉴细节复刻:九龙金印的每一道细微纹理、印泥的独特色泽与堆积感…
措辞习惯模拟:女帝在紧急军情下的用语习惯、特有的威严口吻与隐含的杀伐之气…
帝经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与打印机,将这一切完美复现于萧辰的意念之中!
他睁开眼,提起御笔,手腕沉稳如磐石,笔走龙蛇!
顷刻间,一道崭新的“圣旨”跃然绢上: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查靖王赵弘,私通北漠,开关揖盗,谋逆篡位,罪证昭彰!
着即褫夺王爵,锁拿进京,夷其三族!
锁阳关守将屠千里,受逆贼蒙蔽,情有可原。
见旨即刻罢兵归关,整军待命,擒杀混入军中之靖王余孽!
戴罪立功,既往不咎。
若执迷不悟,附逆作乱,则视为同党,立诛九族,大军踏平锁阳关,鸡犬不留!
钦此!”
字迹铁画银钩,朱砂如血,凛然帝威扑面而来!
更令人震撼的是那方“九龙金印”,每一道纹路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真实感,仿佛刚从女帝御案上取下!
墨凤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若非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这是萧辰仿造!
“这…这足以以假乱真!”
赤凤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乱真,此刻,它就是‘真’!”
萧辰将圣旨郑重卷起,交给赤凤,“赤凤!此计成败关键,在于你!”
赤凤挺直脊梁,银枪嗡鸣:“要我做什么?”
“你,亲自去!”
萧辰目光灼灼,“带上这‘圣旨’,再带上…呼延灼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单骑入营,直面屠千里!”
“什么?”
众人皆惊。
单骑入五万叛军大营?
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屠千里不是号称‘万人敌’,最重‘勇武’吗?”
萧辰眼中闪烁着洞悉人性的寒光,“他此刻正被流言困扰,军心浮动!
你赤凤之名,威震边陲!
你单骑闯营,奉‘圣旨’斥其罪,示其证(呼延灼人头),晓以利害!
以雷霆之势,打掉他最后的气焰!
他若还有一丝理智,就该明白,跟着注定覆灭的靖王,只有死路一条!
而你赤凤银枪所指,便是他最后的机会!”
赤凤凝视着萧辰,从他眼中看到了绝对的信任与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过圣旨和盛放人头的木匣,翻身上马!
“驾——!”
一声清叱,赤色披风如火,一人一骑,如同离弦之血箭,冲出拒北城,向着落鹰涧方向,那黑云压顶的五万铁骑大营,绝尘而去!
落鹰涧,地势险恶,形如鹰喙。
屠千里五万铁壁重骑的大营依山而建,旌旗蔽日,杀气腾腾。
中军大帐内,屠千里身高九尺,面如黑铁,正烦躁地踱步。
后方“黑风峪遇袭”、“靖王倒台”的流言和萧辰派出的三百精骑故意制造的混乱,已如瘟疫般在军中蔓延,让他坐立不安。
“报——!”
亲兵连滚爬入帐,“将军!营外…营外有一女子,自称赤凤,单骑而来!说要…要将军出营接旨!”
“赤凤?”
屠千里铜铃般的眼睛一瞪,凶光毕露,“她敢来?!带了多少人?”
“就…就她一个!还有…还有个木盒子!”
“一个人?”
屠千里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狂笑,“哈哈哈!赤凤?好大的胆子!本将军倒要看看,她耍什么花样!擂鼓!聚将!列阵——!”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响彻山谷,五万铁甲如同黑色的钢铁丛林瞬间集结,刀枪如林,杀气冲霄!
大营辕门轰然洞开,屠千里在数百亲卫悍卒的簇拥下,策马而出,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凶悍的目光死死锁住百步外,那匹神骏战马上孤傲的赤色身影。
“赤凤!你孤身前来,是替那萧辰小儿送死吗?”
屠千里声如洪钟,带着浓浓的嘲讽与杀意。
赤凤勒马而立,面对五万大军的森然杀气与屠千里的凶威,神色冷冽如冰,毫无惧色。
她猛地举起手中那卷明黄圣旨,声音清越,穿透云霄:
“屠千里!女帝圣旨在此!尔还不下马接旨?”
“圣旨?”
屠千里狞笑,“本将军也有勤王密诏!谁知道你那是真是假!”
“真假?”
赤凤冷笑一声,左手猛地掀开马鞍旁木盒的盖子!
一颗血淋淋、怒目圆睁的人头滚落在地!“看看这是谁?”
“呼…呼延灼?”
屠千里及其亲卫看清人头面目,无不骇然失色!
呼延灼是靖王在北境的重要棋子,竟已授首?
“呼延灼勾结北漠,开关献城,已被萧大人阵斩!其通敌罪证,已八百里加急呈送御前!”
赤凤声音铿锵,字字如刀,“靖王谋逆,铁证如山!陛下震怒,已下旨夷其三族!
屠千里!你还要执迷不悟,为这覆灭在即的逆贼殉葬吗?看看你身后!”
赤凤银枪遥指锁阳关方向:“你老巢锁阳关此刻正被北漠残兵‘洗劫’!
你积攒多年的财货、你的家眷…还在关内吧?
你真要为了靖王一句空口许诺,落得个家破人亡、九族尽灭的下场?”
她的话语如同毒刺,狠狠扎进屠千里最敏感的地方!
后方不稳的消息、呼延灼血淋淋的人头、女帝夷三族的旨意…重重压力瞬间让这凶悍的屠夫脸色剧变,眼神剧烈挣扎!
“你…你休要危言耸听!本将军勤王密诏在此!才是奉旨行事!”
屠千里色厉内荏地举起手中那份伪造的密诏。
“奉旨?奉谁之旨?”
赤凤凤目含煞,猛地将手中圣旨展开!
那铁画银钩的字迹、如血的朱砂、特别是那方九龙金印散发的磅礴帝威,瞬间压过了屠千里手中那份密诏!
赤凤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此乃陛下亲笔手书,加盖九龙金印!
你那道伪诏,笔锋虚浮,印鉴呆板,分明是靖王余孽仿造!
屠千里!陛下念你被蒙蔽,尚有戴罪立功之机!
旨意在此:即刻罢兵归关,整军待命,擒杀军中靖王余孽!若再迟疑…”
赤凤银枪一振,枪尖直指屠千里咽喉,凛冽的杀意冲天而起,“本将的银枪,便代陛下,行诛逆之刑!踏平你锁阳关,鸡犬不留!”
“嗡——!”
赤凤的银枪爆发出刺目的寒芒,一股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恐怖煞气混合着天阶武者的威压,如同实质般轰然压向屠千里!
屠千里心神剧震!
那份“真圣旨”的帝威做不得假!
赤凤单骑闯营的绝世勇武与杀气做不得假!
后方根基动摇的恐惧更做不得假!
他握着伪造密诏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环顾四周,麾下那些悍卒的眼神,在赤凤的威势和圣旨的帝威下,早已充满了动摇和恐惧!
“我…我…”
屠千里庞大的身躯微微摇晃,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他猛地看向身边几个眼神闪烁、显然是靖王安插的亲信将领,一股被利用的狂怒和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噗通!”
这凶名赫赫的九尺巨汉,竟在五万大军面前,对着赤凤手中的圣旨,轰然跪倒!
“末将…末将屠千里!接旨!谢陛下隆恩!末将糊涂!被奸人蒙蔽!”
他猛地抬头,眼中凶光爆射,指向身旁那几个靖王亲信:“来人!把这几个蛊惑本将、伪造圣旨的靖王余孽,给我拿下!就地正法——!”
刀光闪,血光现!
那几个亲信将领猝不及防,瞬间被屠千里的亲兵砍翻在地!
“全军听令!”
屠千里嘶声大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向新主表忠的急切,“奉陛下旨意!罢兵!回锁阳关!整军!剿灭余孽——!”
五万铁骑,哗然!
随即,在屠千里连滚带爬的指挥和赤凤银枪的森然威慑下,如同退潮的黑色怒涛,缓缓转向,朝着锁阳关的方向,惶惶撤去。
赤凤勒马立于山岗,赤色披风在风中烈烈作响,看着下方仓皇撤退的钢铁洪流,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份几乎以假乱真的“圣旨”,又摸了摸怀中那枚屠千里最终跪地呈上的、代表锁阳关兵权的玄铁虎符,一丝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帝经模拟…调虎离山…单骑慑服…”
她轻声自语,眼前浮现出萧辰那张在绝境中依旧冷静谋划的脸。
这份算无遗策的智谋与对人心的精准拿捏…让她这惯于冲锋陷阵的猛将,也感到一阵心悸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钦佩。
她收起虎符,策马转身,准备回拒北城复命。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无人看见,这位以冷艳刚烈着称的赤凰将军,在晚风吹拂下,耳根处,悄然掠过一抹极淡、极快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