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颜公主的反击,迅疾而有力。
清丈田亩的奏疏,由杨文远亲自起草,数据详实,论证严密,直指当前赋役不均、田亩隐匿的积弊,以及其对朝廷税基、民生安定、乃至新政推广的巨大危害。奏疏一经呈上,便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以王琮、崔浩为首的既得利益集团激烈反对,斥之为“扰民乱政”、“动摇国本”;而以部分寒门官员和清流言官为代表的支持者,则力陈清丈之必要,双方在金殿上争得面红耳赤。
皇帝态度暧昧,未立即表态,只下令将奏疏下发各部“详议”,但其默许的态度,已让初颜获得了宝贵的运作空间。
与此同时,推广司的严令和“红焰薯宴”的请柬,几乎同时送达各州县衙门和京中权贵府邸。
“红焰薯宴”设于初颜公主府邸。当日,府邸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皇帝虽未亲临,却赐下御酒,以示支持。受邀前来的,不仅有杨文远等支持新政的官员,更有许多持中立甚至观望态度的重臣、以清直闻名的言官、德高望重的耆老,甚至还有几位好奇的外邦使节。
宴席之上,不见山珍海味,主角竟是各式各样用红焰薯烹制的美食:蒸薯、烤薯、薯粥、薯饼、甚至还有用薯粉制作的糕点…做法朴实,却香气扑鼻。
初颜亲自作陪,落落大方。她并不急于谈论朝政,而是从北疆见闻说起,讲到灾民的苦难,讲到发现红焰薯的偶然与必然,讲到薯灰合剂诞生于火海的惊险,语气平和,却字字真切,引人入胜。
“……北疆百姓,视此薯为天赐活命之粮。其味甘甜,其性温补,能果腹,能强身。今日请诸位前来,非为奢靡,只愿诸位亲口尝一尝这来自北疆焦土之上的滋味,体味一番民间之疾苦。”初颜举杯,言辞恳切。
众人品尝之下,果然觉得甘甜软糯,别具风味。尤其是那几位外邦使节,更是赞不绝口,询问能否引种回国。现场气氛融洽热烈。
酒过三巡,初颜话锋一转,语气微沉:“然,如此利国利民之物,推广之路却并非一帆风顺。近日京中颇有流言,谓此薯乃‘凶煞之物’,谓本宫‘行为不检’…本宫深知,树大招风,名高谤至。然,流言可畏,能杀人于无形。本宫今日设此宴,一为正此薯之名,二亦是为正本宫自身之名!”
她目光扫过全场,清亮而坦荡:“北疆之行,九死一生,天地可鉴,本宫所为,无一事不可对人言!若有质疑本宫品行、或质疑红焰薯乃不祥者,今日便可当面提出,本宫在此,一一作答!若查有实据,本宫愿领一切罪责!若仅凭风闻暗箭伤人…”
她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气:“那就休怪本宫,禀明父皇,以诽谤皇室、扰乱朝纲之罪,严惩不贷!”
全场寂静。那些原本收了风声、准备在宴会上发难或看好戏的官员,此刻在初颜坦荡而锐利的目光逼视下,纷纷低头,不敢直视。几位清流言官则微微颔首,面露赞赏之色。公主此举,以退为进,堂堂正正,反而让所有阴私手段无所遁形。
“红焰薯宴”大获成功。经此一宴,红焰薯“不祥”的流言在高层中不攻自破,初颜公主的形象也更加正面、立体。许多中立官员开始倾向于支持新政。皇帝听闻后,更是龙颜大悦,对初颜的处事手段赞赏有加。
然而,京城的舆论战刚刚取得优势,地方上真正的腥风血雨却骤然掀起。
初颜派出的第一支“清丈使”队伍,由一名叫方诚的户部年轻干员带领,来到了土地兼并严重、田亩册籍混乱的河间府李家坳。方诚为人刚正,精通算学,一心想要做出成绩。他抵达后,不顾当地县令的“盛情款待”和暗示,雷厉风行地开始重新丈量土地,核查户口。
此举立刻触动了当地最大的地主——李半城的利益。李半城不仅拥有河间府近三成的良田,更与朝中的崔浩家族有姻亲关系,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无人敢惹。清丈田亩,无疑是要将他隐匿多年的田产暴露于阳光之下,要他补缴巨额赋税,甚至可能追究罪责。
起初,李半城试图用金钱收买方诚,被严词拒绝。后又请动县令乃至府衙官员前来施压、说情,方诚均不为所动,坚持秉公办理。
眼看清丈工作即将触及核心区域,李半城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
这一日,方诚正带着几名吏员和衙役在李家坳的一片山坡地丈量。这片地据册籍记载是贫瘠荒丘,但实地看来,明显经过精心耕作,土壤肥沃。突然,一群手持棍棒、锄头的豪奴恶仆,在一个管家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冲上山坡,将他们团团围住。
“哪里来的狂徒!敢擅闯我家老爷的私产!还不快滚!”管家趾高气扬地骂道。
方诚凛然不惧,出示朝廷文书:“本官乃朝廷钦派清丈使!奉命重新丈量天下田亩!尔等速速退开,不得阻挠公务!”
“清丈使?哼!谁知道是真的假的!这分明就是我李家的地!谁敢丈量,就是与我李家为敌!给我打!”管家一声令下,恶仆们一拥而上!
衙役们本想阻拦,却人数悬殊,很快被打倒在地。方诚和几名文弱吏员更是被重点围攻,棍棒如雨点般落下!
“你们…你们胆敢袭击朝廷命官!必遭王法制裁!”方诚被打得头破血流,仍奋力高呼。
“王法?在这河间府,我家老爷就是王法!”管家狞笑着,抢过一根粗棍,狠狠砸在方诚的腿骨上!
咔嚓一声脆响!方诚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恶仆们并未罢手,继续疯狂殴打,直到方诚和几名吏员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才扬长而去。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惊!
天子脚下,清丈使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地方豪强殴打至重伤垂危!这无异于对朝廷权威的公然挑衅!
皇帝勃然大怒,连夜召初颜入宫。
“颜儿!你看!这就是你想要的清丈田亩!这才刚刚开始,就出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那河间府的李半城,背后站的是崔浩,是王琮!他们这是在打朕的脸!”皇帝将地方急报狠狠摔在龙案上,脸色铁青。
初颜看着急报上方诚等人的惨状描述,心如刀绞,但眼神却愈发冰冷坚定。她撩起裙摆,跪倒在地:
“父皇息怒!此事骇人听闻,正说明清丈田亩,已触其痛处,揭其逆鳞!他们越是疯狂反扑,越证明我们做对了!方诚等人之血,不能白流!此事若妥协,则朝廷威信扫地,新政前功尽弃,天下豪强将更加肆无忌惮!儿臣恳请父皇,立即下旨!”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选派酷吏,即刻奔赴河间府,严查李半城殴杀朝廷命官一案!凡有牵连者,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严惩不贷!” “二,以此案为契,强势推进清丈!增派禁军,护卫各支清丈使队伍!凡有阻挠清丈、袭击官员者,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三,彻查河间府乃至全国田亩册籍混乱之责!相关官吏,一律停职查办!”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眼神灼灼、毫无畏惧的女儿,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心痛,是骄傲,更是一丝决绝。他知道,女儿是对的。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准!”皇帝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就按你说的办!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棍棒硬,还是朕的王法硬!”
旨意传出,朝野再次震动!一场以河间府血案为导火索,席卷全国的风暴,骤然拉开序幕!初颜公主,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一次,她面对的将是更加赤裸裸、更加血腥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