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止戈·交锋】
北境的风总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卷着砂砾拍打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极了无数亡魂在风中低语。年永临坐在案前,指尖按着一张刚从前线传来的舆图,指腹碾过标注着“狼山隘口”的位置,那里的墨迹已被反复摩挲得有些发灰。
帐外传来甲胄碰撞的脆响,叶安明掀帘而入,积雪在他靴底化成水痕,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将军,左翼防线已加固完毕,粮草也按您的吩咐分拨到各营。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斥候回报,西南方向发现不明队伍,人数约莫三百,皆是女子,行踪诡秘,正朝主营靠近。”
年永临抬眸,眸色沉如寒潭。北境战场向来是男子的修罗场,突然出现一支全是女子的队伍,本身就透着诡异。他放下舆图,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可有旗帜标识?或是特殊装束?”
“旗帜倒是有,”叶安明回忆着斥候的描述,“是一面素白软旗,上面绣着半朵含苞的玉兰花,看着倒不像军中或寻常江湖门派的样式。她们行进时步伐轻盈,似有内力在身,更像是……练家子。”
“半朵玉兰花……”年永临眉峰微蹙,这个标识他似乎在哪听过,却一时想不起。他起身时,腰间的佩剑“呛”地轻响,那是去年在京都匠人铺特意打造的“镇北”剑,剑鞘上雕刻的云纹已被汗水浸得发亮。“备马,去看看。”
叶安明应声,转身时又道:“将军,您肩上的伤……”
“不碍事。”年永临打断他,抬手按了按左肩——那里在半月前的突袭中被流矢划伤,虽已结痂,却仍在阴寒天气里隐隐作痛。他掀开帐帘,凛冽的寒风瞬间灌进来,吹得他玄色披风猎猎作响,“传令下去,整肃军纪,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挑衅。”
队伍在距离主营三里外的一片开阔地停下。三百余名女子身着统一的月白劲装,腰间系着猩红束带,个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中或持长剑,或握软鞭,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武者。队伍最前方,一名女子端坐于黑马之上,一身素白衣裙不染纤尘,连披风边缘都绣着精致的玉兰暗纹。她未施粉黛,肤色却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冷得像淬了冰的寒玉,正隔着风雪,直直望向策马而来的年永临。
“来者可是年家军主帅,年永临?”女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风雪的清冽,像是冰棱敲击玉石。
年永临勒住马缰,镇北剑的剑柄在掌心微微发烫。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看她气度绝非寻常弟子,再联想到那半朵玉兰花旗,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号突然从记忆深处浮起——“止花宫宫主,花无泪。”
花无泪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寒意:“年将军好记性。本宫还以为,像将军这般日理万机的人物,早已不记得我们这些江湖草莽了。”
“止花宫威名远播,年某怎敢忘却。”年永临语气平稳,目光扫过她身后的队伍,“只是不知宫主率众亲临我北境军营,所为何事?”
“何事?”花无泪的声音陡然转厉,手中马鞭“啪”地一声抽在身前的雪地上,积雪四溅,“年将军这话问得未免太无辜!三个月前,狼山附近,我止花宫三名弟子外出历练,却被你的人当成细作射杀,此事,你难道要抵赖?”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三百名女子齐齐向前一步,手中兵器半出鞘,发出整齐划一的“噌”声,杀气瞬间弥漫开来,连呼啸的寒风都似被这股气势逼得滞涩了几分。
叶安明和随后赶来的几名亲兵立刻拔刀护在年永临身侧,怒目而视。年永临抬手按住腰间的剑柄,示意属下稍安勿躁,目光重新落回花无泪脸上:“宫主可否详述当时情形?狼山一带确是我军防区,三个月前也确实有过清剿细作的行动,但我军向来有军纪,绝不可能无故射杀平民或江湖人士。”
“无故?”花无泪冷笑,眼神像刀子般刮过年永临,“我那三名弟子皆是女子,身着止花宫服饰,腰间更系着宫牌,你手下的人会认不出?她们不过是在山涧取水时多看了你们的队伍两眼,就被乱箭射死,曝尸荒野三日!若不是路过的采药人将消息传回止花宫,本宫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她越说越激动,周身的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年将军,你年家世代将门,号称忠君爱国,难道就是这样对待江湖同道的?还是说,在你们这些朝廷命官眼里,我们江湖人的性命,就如此卑贱?”
年永临眉头紧锁。他知道军中确有清剿细作之事,但具体执行的是第三营的偏将赵奎。赵奎此人勇猛有余,却性情鲁莽,难保不会做出错事。只是花无泪所言是否属实,还需查证。
“宫主息怒,”他沉声道,“此事年某确不知情。但年家军绝不容许滥杀无辜之事发生。请宫主给年某三日时间,我定会彻查此事,给止花宫一个交代。”
“交代?”花无泪眼神一厉,马鞭直指年永临胸口,“等你查清楚,我那三名弟子就能活过来了吗?年永临,今日要么你交出当日动手之人,让本宫带回止花宫以宫规处置,要么……”她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北境的寒冰,“休怪本宫踏平你这军营,为我弟子报仇!”
“宫主这是要与我年家军开战?”年永临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周身散发出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北境正与外敌交战,止花宫若此时寻衅,无异于助纣为虐,陷天下苍生于水火。宫主一代宗师,难道要做这千古罪人?”
“天下苍生?”花无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仰头轻笑,笑声里却满是悲凉,“当年我止花宫创立之初,便是因看透了你们这些男人的虚伪——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为权为利,视女子为玩物,为棋子!我那三名弟子,她们做错了什么?不过是生为女子,不过是恰好路过你们的防区!年将军,你跟本宫谈天下苍生,不如先问问你手下那些兵,他们手上沾了多少无辜女子的血!”
她的话像一根尖刺,狠狠扎在年永临心上。他想起京都深宅里那些无声凋零的女子,想起战场上被掳掠的民女,想起艾言知偶尔流露出的、对这个时代女子命运的叹息。他知道花无泪的偏激并非空穴来风,却也不能因此就让她在军营里肆意妄为。
“宫主的痛,年某理解。”年永临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冤有头债有主,若真是我军将士有错,年某绝不姑息。三日内,我会将赵奎带来,当着宫主的面审问清楚。若是他滥杀无辜,年某自会按军法处置,给止花宫一个公道。”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花无泪:“但在此之前,若止花宫敢踏进一步军营,休怪年某剑下无情。如今外敌当前,年家军的刀枪,只能对准敌人。”
花无泪与他对视良久,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穿梭,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她看到年永临眼中的坦荡与决绝,那是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出的坚定,并非寻常权贵的虚与委蛇。她身后的弟子们屏息凝神,只待宫主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去厮杀。
许久,花无泪缓缓收回马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好,本宫就信你一次。三日之后,若见不到人,或查不出真相……”她的目光扫过整个军营,带着冰冷的威胁,“这狼山,便是你年家军的埋骨之地。”
说罢,她调转马头,冷喝一声:“我们走!”
三百名女子如潮水般退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荒原尽头,只留下那半朵玉兰花旗的残影,在风中若隐若现。
年永临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放松,左肩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叶安明上前一步:“将军,这花无泪性情刚烈,止花宫武功又诡异莫测,真要等三日吗?”
“不等也得等。”年永临勒转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去把赵奎叫来,立刻。”
回到军帐时,炭火已快燃尽,帐内温度骤降。年永临解下披风扔在椅上,刚要坐下,却瞥见案上放着一封墨迹未干的信。那是今早收到的,来自艾言知。
他拿起信,指尖拂过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头的戾气渐渐散去。信里没有太多缠绵悱恻的话语,只是说京都的局势暂时平稳,白槿言和茹梦都安好,让他在前线保重自己,勿要挂念。最后,她写了一句:“北境风大,记得添衣。”
年永临将信纸按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的暖意。他闭上眼,花无泪冰冷的眼神、赵奎可能犯下的过错、边关的烽火、京都的暗流……无数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最终都化作对那个远在京都的女子的牵挂。
“言知……”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军帐里回荡,“等我。”
三日后,无论面对的是止花宫的雷霆之怒,还是更凶险的战局,他都必须撑下去。不为别的,只为能活着回去,再看一眼那个懂他心忧的女子。
帐外的风雪依旧,而一场新的风暴,已在悄然酝酿。
叶安明很快将赵奎带到帐前。赵奎一身戎装,甲胄上还沾着未拭去的血污,见了年永临,却不自觉地垂下头,双手在身侧攥紧,指节泛白。
“赵奎,三个月前狼山清剿细作,是不是你带队?”年永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如炬,直直落在他脸上。
赵奎喉头滚动,嗫嚅着:“是……是末将。”
“当日可有射杀三名女子?”
帐内死寂一片,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响。赵奎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有……但她们形迹可疑,在暗处窥探军营,末将以为是敌国细作,才下令放箭……”
“形迹可疑?”年永临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她们是女子,身着异服,腰间有标识,你为何不先盘问?为何不等确认身份就痛下杀手?!”
赵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将军息怒!当时战事吃紧,末将一时心急……而且她们见被发现,转身就跑,末将才……”
“一时心急?”年永临站起身,镇北剑的剑柄在掌心硌出红痕,“就因为你的‘一时心急’,三条人命没了!如今止花宫找上门来,若处理不好,她们与我军开战,北境防线必定崩溃,到时候死的就不是三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的将士和百姓!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赵奎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帐内回荡。
叶安明在一旁低声道:“将军,赵奎虽有错,但他随您征战多年,立过不少战功……”
年永临抬手打断他,目光落在赵奎背上,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是去年为掩护他撤退时被敌军砍的。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冰冷的决断:“军法如山,功过不能相抵。赵奎,你可知罪?”
赵奎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却用力点头:“末将知罪!愿以死谢罪,只求将军不要牵连属下的家人……”
年永临沉默片刻,缓缓道:“念你往日战功,自缢吧。你的家人,我会派人妥善安置。”
赵奎重重磕了个头,没有再求饶,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帐外,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萧索。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叶安明看着年永临紧绷的侧脸,低声道:“将军,这样处理,止花宫那边……”
“她们要的是公道,不是滥杀。”年永临走到案前,重新拿起艾言知的信,指尖一遍遍抚过“添衣”二字,“把赵奎的尸首备好,明日,我亲自送去给花无泪。”
风雪拍打着帐帘,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年永临望着窗外漫天飞雪,仿佛看到了艾言知在京都别院灯下写信的模样。他握紧信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前路多险,他都要守住这片山河,守住那个等他回去的人。
而远处的荒原上,月白色的身影静静伫立,花无泪望着军营的方向,眸中寒芒闪烁,谁也不知道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一场关乎生死的交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