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北京城的巍峨轮廓尚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一队精悍的骑士已簇拥着一辆看似普通却异常坚固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阜成门,踏上了通往西郊的官道。
马蹄踏碎清晨的寂静,车轮碾过尚未完全苏醒的黄土路。车厢内,崇祯皇帝朱由检换上了一身靛蓝色的棉布箭衣,外罩寻常的狐裘大氅,若非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威严与深邃目光,看上去便像是个家道殷实、喜好游学的年轻士子。
他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掠过道路两旁略显萧瑟的田野。时值初冬,北地的寒气已然凛冽,大部分土地都裸露着,只有些许耐寒的冬小麦顽强地透出些许绿意,却也显得稀疏乏力。
“小冰河期…”朱由检在心中默念,这几个字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数十年,气候将愈发酷烈,旱灾、蝗灾、严寒会轮番肆虐,成为压垮原本时空中大明的最后一根根稻草。农业,国之根本,若不能先从此处破局,纵有强兵利甲,亦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侍坐在侧的王承恩小心翼翼地递上一个暖手的铜炉:“皇爷,天寒,您暖着点。这皇庄路远,您何必亲自…”
朱由检接过手炉,指尖传来一丝暖意,打断了他的话:“承恩,坐在宫里,看的都是奏疏上的数字,‘灾’、‘饥’、‘请赈’,轻飘飘几个字,背后是多少啼饥号寒的百姓?朕不去亲眼看看,亲手种种,如何知道什么样的种子能活,什么样的法子有用?又如何让天下的官员百姓信服,跟着朕一起干?”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承恩连忙低头:“皇爷心系黎庶,是万民的福气。只是…这毕竟有失…”
“有失体统?”朱由检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比起江山社稷,亿万生民,朕的这点‘体统’,不值一提。”
车队并未进入皇家苑囿的核心地带,而是拐入了一处相对独立、占地广阔的皇庄。此地名为“永丰庄”,在万历朝时还是颇受重视的皇家庄园,但到了天启年间,管理日渐松弛,产出大多进了管事太监和贪官污吏的腰包,土地也多有抛荒。
庄头早已得到通知,带着几个管事的太监和庄内几位颇有经验的老农,战战兢兢地跪在庄口迎接。他们远远望见骑士护卫下的马车,本以为会是何等旌旗招展的仪仗,却见皇帝如此简装而来,心下更是惶恐不安。
“都起来吧,今日朕来,不是听你们唱赞歌,也不是来问罪的。”朱由检走下马车,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扫过众人,“带朕去看看地,看看麦苗,看看仓廪,再看看…你们吃饭的家伙事。”
庄头等人连声应喏,慌忙起身引路。
皇帝首先去看的是冬小麦田。情况果然不容乐观,麦苗长得参差不齐,许多叶片泛黄,明显是地力不足,且缺乏有效的越冬管理。
一位被推举出来的老农,姓张,粗糙的手掌布满老茧,面对天子,紧张得有些结巴:“回…回万岁爷的话,这…这地连年种麦,肥力跟不上…冬前也没来得及好好耙耱保墒,今年冬天看来又冷得早…”
朱由检蹲下身,毫不介意地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开。土壤干涩,缺乏有机质的蓬松感。他看得仔细,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宋应星(他今日也被特意召来)都微微颔首,对皇帝如此务实深入的态度感到钦佩。
“土宜耕缓,晖润欲肥,”朱由检轻声念出了一句古农谚,随即抬头看向张老农,“老丈,若朕有法子让这地重新‘肥’起来,让麦子长得更壮,更耐寒旱,你可愿试试?”
张老农一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但天颜当前,他只能讷讷道:“万岁爷的法子,定然是极好的…只是…只是小老儿种了一辈子地,这地力…”
“地力无穷,而人智无穷。”朱由检站起身,对宋应星示意了一下。
宋应星立刻上前一步,他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取出几个纸包:“陛下,根据您之前的指点与格物院试验,此乃三种可做绿肥或底肥的作物种子:紫云英(苕子)、苜蓿,还有这南边传来的蚕豆。另有一袋是臣等依古法并新方沤制的堆肥,加入了石灰和骨粉,或许可速效增肥。”
朱由检接过,亲自将种子展示给张老农和庄头:“开春后,划出几块地,不种麦,就种这些。紫云英、苜蓿长成后,直接翻压进土里,这叫‘绿肥’,能固氮…呃,就是能让土地变肥。蚕豆既可肥田,豆子还能吃,能卖钱。这堆肥,现在就可少量施用于部分弱苗,看看效果。”
他又对庄头道:“庄子里所有茅厕,必须加盖,集中收集人畜粪便,按格物院给的法子统一沤肥,不得浪费一滴!再派人去城里收拢各家各户的‘垃圾’,尤其是烂菜叶、草木灰,这都是宝贝!”
庄头听得目瞪口呆,收…收垃圾?皇帝连这个都管?但看着皇帝严肃的表情,他只能拼命点头:“奴婢遵旨!一定照办!”
接着,皇帝又来到了庄内的打谷场。这里摆放着各式农具,多是些笨重的木犁、耧车、耙之类,效率低下。
朱由检走到一架传统的直辕犁前,摇了摇头:“犁辕过长,转弯不便,费力且耕得浅。”他随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应星,你看,若将直辕改为曲辕,辕头安装可自由转动的犁盘,如此,转弯调头岂不便捷省力?犁铧也可改进,用我们新炼出的好铁,打造得更锋利、更符合…符合力学,阻力更小,耕得更深!”
宋应星盯着地上的简图,眼神越来越亮,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妙啊!陛下!曲辕、犁盘!此一改动,看似简单,实则是翻天覆地之变!省力、增效,一夫之功,可抵往日两人!”
周围的工匠和老农也围上来看,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力学”,但常年和土地打交道,一看那草图,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关窍,纷纷发出惊叹之声。
“还有这耧车,”朱由检又指向播种用的工具,“可否加设机关,控制落种数量更均匀?可否将犁铧与耧车结合,边开沟边下种,节省一道工序?”他将记忆中近代农具的雏形娓娓道来,虽不完善,却已足够点燃宋应星和那些能工巧匠的思维火花。
“臣…臣回去就召集工匠试验!”宋应星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若此等利器能成,推广天下,则我大明亩产增收,绝非空谈!”
看完了农具,朱由检又提出要去看看粮仓和…厨房。
粮仓的情况并不意外,存粮不多,账目也有些糊涂。朱由检没有立刻发作,只是让随行的书记官详细记录。
而当他在厨房角落看到一小堆沾满泥土、其貌不扬的块茎时,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此物从何而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庄头吓了一跳,忙道:“回万岁爷,这是…是南边一个弗朗机商人带来的,说是海外奇物,庄里人试着种了些,结了些这玩意,硬邦邦的,蒸煮后倒是能饱腹,就是味道古怪,吃多了还烧心泛酸,大家都不太爱吃,就没多种…”言语间颇有些嫌弃。
“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朱由检几乎是抢步上前,拿起一个沉甸甸的块茎,拂去泥土,眼中闪烁着如同发现绝世珍宝的光芒,“此物名曰‘番薯’!又名地瓜、红薯!耐旱、耐瘠薄,亩产极高!活人无数之宝也!”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从今往后,此庄所有闲散土地,优先种植番薯!还有,朕还会让人送来‘玉米’(玉蜀黍)和‘土豆’(马铃薯)的种子,一并试种!”
他拿起一个番薯,对御厨道:“今日午膳,就用这个!朕教你们几种吃法,蒸、煮、烤、晒干、磨粉…花样繁多!岂止是饱腹?”
他又看向张老农等人,语气变得极具煽动性:“老丈,诸位乡亲,你们想想,若遇大旱,麦稻绝收,有此一物,哪怕亩产只有几石,活的是多少人命?是一家老小!是万千黎庶!它味道或许寻常,但却是救命的根!”
皇帝亲自为一种“贱物”正名,甚至要以此作为午膳,这番话语和姿态,深深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张老农看着皇帝手中那不起眼的块茎,再想想皇帝之前说的亩产,浑浊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最后,朱由检将庄头和张老农等人叫到面前,做出了令他们难以置信的决定:
“从今年起,永丰庄试行新法。朕减免庄内佃户三成租子!省下的租子,不是让你们中饱私囊,”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庄头等人,“而是要用在购买新式农具、沤制肥料、兴修小型水利上!朕会派格物院的人常驻指导。”
“若是…若是新法有效,收成增加了,”他目光灼灼,“增加的部分,庄子和佃户,各得一半!朕说话算话!”
“万岁爷!您…您真是活菩萨啊!”张老农扑通一声再次跪倒,这次不再是出于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激动与感激。减免租子,增收还能自留一半,这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庄头也彻底明白了皇帝的决心,这是要以此庄为样板,若做得好,前途无量;若做不好…他打了个寒颤,赶紧磕头:“奴婢定竭尽全力,不负皇恩!”
午膳时分,炊烟袅袅。当烤得焦香流蜜的番薯、蒸得金黄喷香的玉米棒子、炖得软糯的土豆块被端上来时,那诱人的香气和从未有过的口感,彻底征服了所有人的疑虑。
朱由检就坐在庄户的板凳上,吃着烤红薯,嘴角沾了点焦黑也毫不在意,与宋应星讨论着堆肥的比例,询问着老农们种地的细节。
阳光洒在这片充满希望的皇庄土地上,寒冷似乎也被驱散了几分。皇帝简朴而务实的身影,与这片土地、这些最平凡的农夫融为了一体。
他知道,改革的第一步,已经扎实地迈了出去。科学的种子,已然播下,它们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荫蔽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远处,隐约可见由锦衣卫和李邦华派出的清丈队伍正在勘测土地,更宏大的改革图景,正在这片京畿之地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