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色依旧沉黯,但遥远天际已透出一线极淡的灰白。暖阁内烛火燃了一夜,烛泪堆叠,光线变得愈发昏黄朦胧。
定北侯夫人终究抵不住身心俱疲,伏在儿子床边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两个小丫鬟也靠在墙角,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唯有冷焰,依旧强撑着精神,端坐于窗边软榻上,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睫证明她还醒着。
右腕的肿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肉里反复穿刺,牵扯着整个右半身的神经都一抽一抽地痛。她只能用左手死死按住右小臂,借助这微不足道的压力来对抗那汹涌的痛楚。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她不得不频频咬住自己的舌尖,利用那瞬间的锐痛来驱散睡意。
世子的安危关乎她下一步的计划,绝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更何况,萧绝那双充满审视和怀疑的眼睛,仿佛仍在暗处盯着她,让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的目光每隔片刻便会扫向床榻,观察世子的呼吸、面色,倾听他喉咙里是否再有那令人心悸的痰音。
时间在极致的安静和紧绷中缓慢流淌。
忽然,床榻上的小人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冷焰瞬间警醒,所有睡意被强行驱散。她凝神看去。
只见世子的眼皮颤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簌簌抖动,然后,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起初是茫然的、空洞的,映着昏黄的烛光,没有任何焦距。他似乎不适应光线,又立刻将眼睛闭上,小小的眉头难受地皱了起来。
过了几息,他再次尝试,一点点睁开了眼睛。这一次,眼神里多了几分清醒的意识,但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懵懂。
他转动着眼珠,茫然地打量着头顶陌生的帐幔,似乎在努力回忆自己身在何处。
趴在床边的侯夫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从浅睡中惊醒,抬起头来。当她的目光对上儿子那双虽然虚弱却明显恢复了神采的眼睛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住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再次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
“铖……铖儿?”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儿子的脸颊,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你……你醒了?你真的醒了?看看娘,铖儿,看看娘……”
世子似乎被母亲的声音和触摸唤回了更多的神智。他眨了眨眼,目光缓缓聚焦在侯夫人布满泪水的脸上,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一点气声:“……娘?”
这一声微弱无比的呼唤,听在侯夫人耳中却犹如天籁!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我的儿!我的铖儿!你吓死娘了!吓死娘了啊!”这一次,是彻底释放的、带着劫后余生喜悦的痛哭。
她的哭声惊醒了角落打盹的丫鬟。丫鬟们揉着眼睛看来,见到世子醒来,亦是惊喜交加,连忙上前。
“夫人,世子刚醒,身子还弱,您……”一个丫鬟小声提醒。
侯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儿子,手忙脚乱地替他擦眼泪,又擦自己的,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情绪激动得难以自持:“对,对,娘不好,娘太用力了……铖儿,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头疼不疼?身上疼不疼?”
世子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依旧细弱,但比刚才清晰了一些:“……渴……”
“快!快拿水来!温热的!”侯夫人连忙吩咐。
丫鬟赶紧倒来一杯温水,侯夫人亲自接过,用小银勺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喂给儿子。
世子贪婪地吞咽着几勺温水,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脸色似乎也又好了一分。
喝了几口水,他似乎恢复了些力气,目光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母亲,落在了窗边那个一直静静看着这边的身影上。
烛光昏暗,他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只隐约看到那是一个穿着素淡衣裙的女子,身形纤细,坐得笔直,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太清,却自有一股清冷沉静的气息。
孩子的心思最是单纯直接。他记得自己昨晚难受得要死掉了,浑身滚烫,像被架在火上烤,后来又好像掉进了冰窟窿,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醒来,虽然浑身没力气,但那种可怕的灼烧和窒息感已经消失了。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是那个安静的身影把自己从那种可怕的痛苦里拉了出来。
他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冷焰,忽然伸出小手,扯了扯母亲的衣袖,虚弱地指向窗边,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和好奇:“娘……那个……是神仙姊姊吗?”
此言一出,暖阁内瞬间一静。
侯夫人和丫鬟们都愣住了,顺着世子的手指看向冷焰。
冷焰自己也微微怔了一下。她没想到这孩子醒来后说的第一句关于她的话,竟是这个。
侯夫人回过神来,看着儿子天真懵懂却又无比认真的小脸,再看看窗边那个一夜未眠、脸色苍白、为了救她儿子耗尽心力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感激、愧疚、庆幸……种种情绪最终化为更加汹涌的泪水。
她放下水杯,转过身,竟是朝着冷焰的方向,再次深深拜了下去,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郑重虔诚:“王妃娘娘……您对我儿,恩同再造!请受我一拜!”
冷焰起身避让,因动作稍急,牵动伤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依旧平淡:“夫人言重了。世子吉人天相,我只是尽了绵力。”她顿了顿,看向世子,“世子既已苏醒,便是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头。但余毒未清,仍需仔细调养,汤药万不可断。”
“是是是!一定谨遵娘娘吩咐!”侯夫人连忙应道,此刻当真是冷焰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世子看着母亲对那“神仙姊姊”如此恭敬,大眼睛里更是充满了好奇和信赖。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侍卫低沉的请安声:“王爷。”
帘子被掀开,萧绝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眼底带着些许血丝,但精神依旧矍铄,周身的气势丝毫不减。
他一进来,目光便精准地扫过全场,第一时间落在了床上已经睁开眼睛的世子身上。
“王爷!”侯夫人见到他,连忙起身,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铖儿醒了!刚刚醒了!还喝了水,认得人了!”她急于将这好消息分享给在场唯一能分享的人。
萧绝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孩子。世子似乎有些怕他,下意识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小声唤道:“……王叔……”
萧绝“嗯”了一声,伸出手,探了探世子的额头。入手一片温凉,那骇人的高热确实已经退了下去。他又看了看孩子的气色和眼神,确实已无大碍。
他收回手,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淡淡道:“醒了就好。”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侯夫人:“既已无碍,夫人也该放心了。折腾了一夜,下去歇息吧,这里让下人守着便是。”
侯夫人虽然舍不得离开儿子,但也确实疲惫到了极点,加之萧绝发话,便点了点头,柔声对世子道:“铖儿乖,再睡一会儿,娘就在外间,有事就叫娘,好不好?”
世子乖巧地点点头。
侯夫人又对冷焰万福行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丫鬟出去了。
暖阁内顿时只剩下萧绝、冷焰,以及床上的世子。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世子似乎感受到这种无形的压力,睁着大眼睛,看看萧绝,又偷偷瞄向窗边的冷焰,不敢出声。
萧绝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冷焰身上,从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到她依旧自然垂落、明显肿胀的右腕。
“你倒是又让本王意外了一次。”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太医署那帮废物束手无策的绝症,竟真让你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冷微微垂下眼睫:「侥幸而已。若非世子根基未绝,我也无能为力。」她刻意将功劳推给“侥幸”和“世子根基”,不愿显得过于突出。
「侥幸?」萧绝踱步走近她,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本王从不信侥幸。你那手金针之术,绝非寻常。」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紧紧锁住她:「本王最后问你一次,你这身医术,究竟从何而来?北狄王室,绝无可能教出这样的本事。你背后,到底还有谁?」
他的怀疑并未因世子的好转而打消,反而更加深重。一个拥有如此高超却来历不明医术的和亲公主,其危险性远比一个单纯的囚犯要大得多。
冷焰的心弦瞬间绷紧。她知道,这个问题若是回答不好,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她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眼神里刻意流露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凄惶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倔强:「王爷既然一再相逼,那我便实话实说。」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痛苦的情绪:「王爷可知,一个失去母亲庇护、又不得父亲欢心的公主,在北狄王庭那种地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萧绝眯起眼,没有打断她。
「我母亲早逝,父王子女众多,根本记不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王兄王姊们可以肆意欺辱,宫人太监也能克扣用度,冬天连足够的炭火都没有。」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麻木的悲凉,「生病了,更是无人问津,能否活下来,全看天意。」
「有一次,我病得极重,高热不退,几乎快要死了。是一个被打入冷宫、曾经是医女的老宫人偷偷用身上仅存的一根银针,为我刺穴放血,又偷来草药为我煎服,才救回我一条命。」她的话语逐渐流畅,仿佛确有其事,「她见我可怜,又或许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消磨冷宫里漫长的时光,便开始教我认药、辨脉、行针……她说,在这吃人的地方,多学一点本事,或许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她教得很杂,很多是民间土方,甚至有些……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她确实用那些方法,治好了我很多次小病小痛。」冷焰的眼神飘向远处,仿佛陷入了回忆,「那手金针破痈之术,便是她压箱底的本事,据她说源于中土某个早已失传的医派,极其凶险,她也只教我练了左手,说是万一右手受伤,还能有一条活路……没想到,今日竟真用上了。」
她说完,微微喘了口气,垂下目光,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这番说辞,七分真三分假,真真假假最难分辨。她确实曾在北狄宫廷举步维艰,也确实有过机缘学到医术,只是细节全然不同。将来源推给一个早已死去、无从查证的冷宫老宫人,是最安全的选择。
萧绝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似乎在判断她话语中的真实性。
「那个老宫人,现在何处?」他冷不丁问道。
「死了。」冷焰回答得很快,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在我和亲离开北狄的前一年冬天,冻死在了冷宫里。连一卷草席都没有,还是我偷偷求了几个相熟的旧仆,将她拖出去埋了的。」
她的话语细节丰富,情绪到位,听起来不像临时编造。
暖阁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世子在床上睁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两个大人的对话,感受到那股压抑的气氛,不安地动了动。
良久,萧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段‘感人’的往事。」
他显然并未全然相信,但似乎暂时找不到明显的破绽。一个备受欺凌的公主,在冷宫跟一个老医女学到些偏门医术,这个解释虽然离奇,却并非完全不可能。
「本王姑且信你。」他说道,但眼神中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但你记住,无论你这身本事从何而来,既入了我胤朝摄政王府,便只能为本王所用。若让本王发现你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之心……」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之意,比直白的言语更令人心悸。
冷焰低下头,做出顺从的姿态:「妾……明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王爷,宫里有急报。」
萧绝眉头一皱,最后瞥了冷焰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厚重的帘子落下,隔绝了他高大的身影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冷焰一直紧绷的脊背,这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与萧绝的每一次对话交锋,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耗神至极。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坐回软榻上。右腕的疼痛因为方才的紧张而更加剧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神仙姊姊……」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冷焰抬眸,见床上的世子正怯生生地看着她,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朝着她的方向。
「你……手疼吗?」孩子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真的关切,「你刚才一直按着手……」
冷焰微微一怔。她没想到这孩子观察得如此细致,在自身如此虚弱的情况下,还会注意到她的不适。
心底某处极其坚硬冰冷的地方,似乎被这稚嫩的关怀轻轻触了一下。
她摇了摇头,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不碍事。你好好休息,不要再说话,保存体力。」
世子却像是没听见,依旧看着她,小声问:「是你救了我吗?像老宫人救你那样?」
冷焰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太医们的药起了效用。」
世子眨了眨眼,似乎不太相信,但他很乖,没有再追问,只是小声说:「谢谢你……神仙姊姊……我感觉……好多了……」说着,眼皮又开始打架,药效和虚弱再次袭来,他很快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的睡颜更加安稳,呼吸均匀,脸上甚至恢复了一点孩童应有的柔嫩光泽。
冷焰看着他熟睡的小脸,目光复杂。
救他,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换取定北侯府的这份人情,是为了将来能多一枚有用的棋子。可面对孩子全然信赖和纯净的感激,她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但这丝涟漪很快便被更强大的冰冷覆盖。
成大事者,岂能拘于这等无谓的恻隐之心?她走过的路,染过的血,早已不允许她再回头。
窗外,天光又亮了几分,那线灰白逐渐扩散,染上了些许熹微的晨光。
漫长而凶险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新的一天来临,但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战场。
她重新挺直脊背,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和坚定,如同冰雪覆盖下沉默燃烧的火焰。
所有的柔软和动摇,都必须深埋。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债,要一一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