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三年·中秋前一日·江南·听月楼)
陆文昭蜷在墙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方才裴琰的影子消散时,带起一阵阴风,吹得案头《贞观政要》哗哗翻页,停在“忠义”那一卷。他盯着自己染血的袖口——方才躲避刀刃时划破的手背,此刻竟凝着半枚金箔,与袖中玉佩渗出的金芒连成一线,像根细细的金线,直指向书斋东侧的朱漆柱。
“嗡——”
一声低沉的钟鸣突然在耳边炸响。
陆文昭猛地抬头,只见那根刻着“零落第三十一年”的朱柱后,转出个人影。
那人穿着朱红官袍,腰间悬着青铜判官笔,袍角绣着金线吞口兽,连帽翅都坠着细碎的珊瑚珠。他手中捧着个青瓷瓶,瓶身蒙着层薄纱,却有金箔似的霞光透出来,在地上投出个端方的人影——那影子比常人多了道眉骨,眼尾微微上挑,竟与裴琰盔甲暗扣的纹路有几分相似。
“大胆邪祟!”
朱袍男子开口,声音像晨钟撞在青石上,震得烛火直晃。他抬手,判官笔在掌心一点,金箔霞光便顺着笔锋窜出,在半空凝成道金线,直指裴琰残存的魂体。
裴琰的影子剧烈震颤,玄铁面具下的血泪淌得更凶:“你是何人?敢阻我索命?”
“我乃冥府崔判官。”男子将青瓷瓶往案上一搁,瓶身“咔”地裂开道缝,金箔霞光如活物般涌出,“三百年前,你我在玉门关共斩匈奴单于时,我曾说过‘若有一日你蒙冤,我必跨三世来渡你’。”
陆文昭瞪大眼睛。他终于想起,昨夜“见双骑金雾”的回忆里,那个骑青骓马、腰间挂半块玉佩的人,正是眼前这朱袍男子!
“崔……崔珏?”裴琰的声音突然发颤。
崔判官(崔珏)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陆文昭:“此子名唤陆文昭,乃太常博士陆元朗之子。我查过他的命盘——他今生连科举都没中过,连句谎话都没说过,如何担得起你的血债?”
“可宇文述的种还在!”裴琰的魂体撞向崔判官,“他宇文家满门都要偿我三十一年的血债!”
崔判官不躲不闪,任由裴琰的影子穿透身体。他提起判官笔,在空中画了个圈,案头突然腾起团红雾。红雾散去时,陆文昭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个血色的沙盘。
沙盘里,宇文述跪在御书房,将一卷染血的军报呈给皇帝。军报上“裴琰勾结匈奴”的字迹清晰如刀,可沙盘角落里,真正的军报被压在砚台下,墨迹未干的“破匈奴七部”四字还在发亮。
“这是贞观二年的冬夜。”崔判官的声音冷得像冰,“宇文述趁你出征时,潜入兵部篡改军报。他买通了驿卒,用你帐下的炭笔重抄了半卷,又在你盔甲夹层里塞了半块染血的布——就是你方才留下的血书残卷。”
裴琰的影子剧烈晃动:“那我为何没发现?”
“因为他的笔,蘸的是你的血。”崔判官指向沙盘里的宇文述,“他用你斩杀匈奴时的血,混着朱砂,在军报上按了手印。等你被押回京城时,那半块染血的布已被他烧成灰烬,只余你盔甲夹层里的残卷——他算准了,百年后会有个书生捡到它,引你索命。”
陆文昭浑身发冷。他想起昨夜抄录《贞观政要》时,砚台里浮起的金雾里,确实映着个穿玄色官服的男人,正用沾血的手指按在军报上。
“再看这个。”崔判官又画了个圈。
红雾里,出现了一座破庙。
裴琰(年轻的模样)跪在香案前,怀中抱着个染血的布包。崔珏(青年模样)掀开布包,里面是半块虎符、半卷军报,还有块刻着“忠勇”的玉佩——正是陆文昭怀里的那块!
“这是你战死前一夜。”崔珏的声音发颤,“你说‘我若死了,定要宇文述的血祭我盔甲’。我答‘将军,我替您守着这玉佩,替您写史’。可你不知道……”他掀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右膝上的旧疤,“你被押上刑场时,我用箭射穿了监斩官的膝盖,抢了你半块盔甲。后来我逃到漠北,在乱葬岗被个老秀才救起,他给我取名‘崔文昭’——与你同音,是要我替你记住这世道。”
陆文昭猛地摸向自己的右膝。那里从未受过伤,可此刻却传来灼痛——他掀开裤脚,竟看见皮下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形状与崔珏右膝的旧疤分毫不差!
“所以你转世三次,就为了今日?”裴琰的声音软了下来。
崔判官点了点头:“前两世,我都是书生,没能靠近你。这一世,我成了冥府判官,终于能跨阴阳来见你。”他举起青瓷瓶,“这是我用三世阳寿换的‘往生露’,能化解你的怨气。但你要答应我——”
“我答应!”裴琰的影子突然跪了下来,“我等了三十一年,等的就是这句话。”
崔判官将往生露洒向裴琰。金箔霞光裹住魂体,裴琰的面具开始剥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肤——那上面布满刀砍斧劈的伤痕,却不再是狰狞的,而是带着几分释然的。
“将军,该走了。”崔判官轻声说。
裴琰抬头,目光落在陆文昭身上。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明,像极了当年在玉门关外,他拍着陆文昭肩膀说“小友,你看这月,多亮”的模样:“书生,替我……谢谢崔判官。”
陆文昭慌忙点头:“我……我一定替您正名!”
裴琰的魂体渐渐消散,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崔珏,这三百年的酒,我欠你的……来世再还。”
红雾散尽时,案头的因果卷轴自动合上。崔判官(崔珏)收起判官笔,转身看向陆文昭。他的朱袍上沾着金箔,帽翅上的珊瑚珠在月光下闪着光:“陆公子,你可知,那半块玉佩是你前世塞给我的?”
陆文昭摸出玉佩,发现上面的“忠勇”二字不知何时变了颜色——不再是血红色,而是温润的暖黄,像极了夕阳下的沙场。
“明日我去县学。”崔珏笑了笑,“你替裴将军写的列传,我帮你呈给礼部。”
陆文昭望着他腰间的判官笔,突然想起方才因果卷轴里的画面——崔珏(崔判官)在破庙里说“我替您守着这玉佩,替您写史”时,眼里的光,与他此刻的眼神一模一样。
窗外的月蚀散了。清亮的月光漫进书斋,照在案头的《贞观政要》上。陆文昭翻开新的一页,提笔写下:“裴琰,征西大元帅,忠勇可嘉,蒙冤而亡,今为昭雪……”
笔锋顿了顿,他又添上一句:“其副将崔珏,三世渡劫,终成善果,亦当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