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畔的柳林村浸在青灰色的晨雾里。李老汉蹲在土坯房前的磨盘边,指腹碾过掌心里的麦种,细小的颗粒簌簌落进砖缝,混着去年未化的霜碴。他数到第三十七颗时,指腹突然硌到硬物——是半粒虫蛀的麦粒,褐黄的虫尸嵌在胚乳里,却从破损处冒出点翡翠般的芽尖。
爹,槐树在哭。七岁的阿绣攥着半根枯枝,蹲在门槛上戳蚂蚁。老槐树的枝桠垂得比去年低三尺,灰败的叶片间挂着几星未落的残雪,树影在结着冰花的窗纸上投下斑驳的网,倒真像是谁家妇人抹着泪的样子。
李老汉扯了扯打补丁的袖口,望向檐角悬挂的陶瓮。那是他去年秋收后特意砌的,三层青砖垒成灶台状,中间填满晒干的艾草,原是想给存粮驱虫。可就在三日前,他撬开最底层的砖石时,却发现三斗麦种全生了虫,黑压压的虫子在麸皮里翻涌,唯有角落零星的几粒,被啃噬得只剩半片种皮,却倔强地顶着芽。
夜露打湿了裤脚。李老汉摸黑蹲在槐树下,用旱烟杆敲着树根。去年腊月埋下的三升麦种就埋在这儿,算算日子早该露头了,可扒开冻硬的土坷垃,只看见冻得发黑的草根。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响动,抬眼望去,竟见最高的那根枝桠上,卡着片半透明的蝉蜕——明明还是春寒料峭的二月,哪里来的蝉?
阿绣!他突然低喝,惊得女儿攥着枯枝的手直抖。小女孩睫毛上还沾着夜露,正仰头望着树杈间晃动的光斑。李老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今早从灶灰里扒出的硬饼渣,掰成小块撒在槐树下时,他看见砖缝里钻出点鹅黄的嫩芽,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在他指尖拂过的瞬间,颤巍巍地挺起了腰。
子时三刻,梆子声在巷尾响了三遍。李老汉刚把最后一块硬饼塞进嘴里,就听见柴门一声。阿绣举着半截点燃的棉线头,光影在青砖地上画出摇晃的小人:爹,窗纸上有光!
九盏琉璃灯悬在槐树枝头,像九颗坠落在人间的小月亮。灯光扫过老槐树时,李老汉看见树皮上浮现出细密的金纹,那些他从未留意过的疤痕,此刻竟连成了麦穗的形状。云海在灯影里翻涌,有人踏着云阶走下来,广袖间飘着五谷的清香,腰间悬着的玉珏刻着日升月恒的纹样——是传说中掌管稼穑的司农星君。
柳林村的麦种,该入土了。星君的声音像陈年谷酒,带着泥土的潮气。李老汉扑通跪地,这才发现自己的粗布衫上沾满了槐花瓣,那些本该在寒冬凋零的花,此刻竟还开着,花瓣里凝着水珠,倒像是星星碎在了人间。
琉璃灯的光华中,他看见星君脚边的云海里,翻涌着金灿灿的麦浪。老人鬓角的白发泛着微光,腰间垂着的麦穗吊坠突然发烫,烫得他眼眶发热——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这是太爷爷当年从灾年里救下的种子,要代代相传。
去把你埋在槐树下的麦种挖出来。星君指尖划过老槐树,树皮应声裂开,露出树洞里半袋不知年月的麦种,袋角上绣着褪色的云雷纹,正是李家祖传的纹样。李老汉颤抖着伸手,指尖刚触到麦种,腰间的吊坠落地,在青砖上滚出清脆的响。
阿绣忽然指着他的裤脚惊呼。不知何时,他脚边蹲着只瘸腿的老母鸡,正用喙啄着他刚才撒的饼渣。鸡爪子在地上划出歪斜的痕迹,竟组成个极不工整的字。星君忽然轻笑,笑声像风吹过麦田:小友倒比大人更懂留一线生机。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李老汉捧着麦种往菜园走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那只老母鸡不知何时飞上了槐树枝,正用翅膀扑棱着琉璃灯的光影,几片金黄的灯屑落在它背上,竟像是披了身霞光。
他忽然想起今早埋在槐树下的麦种。三日前他蹲在灶台边,用筛子筛最后半升麦种时,发现有几粒被老鼠啃去了半片种皮,当时他随手把它们埋进了槐树根下——原以为活不了,却不想此刻,那些被虫蛀的、被鼠咬的、被遗弃的麦种,正带着满身的伤痕,在他掌心发烫。
菜园的土坷垃刚被扒开条缝,就见昨夜还冻得硬邦邦的土地里,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李老汉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些脆弱的茎叶,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云絮撕裂的声响。抬眼望去,星君的琉璃灯正掠过云头,灯影扫过整片旱田时,干裂的田埂上竟冒出了细密的绒毛般的绿意。
阿绣攥着他的衣角,忽然指着老槐树惊呼。不知何时,树洞里钻出只浑身沾着金粉的小麻雀,正歪着脑袋啄食她刚才掉落的饼渣。而在更远处的田埂上,几只原本该迁徙的山鸟,正追着被晨风吹散的灯屑,跌跌撞撞地往柳林村飞来。
掌心的麦种忽然发芽了。那粒曾被虫蛀得只剩半片的麦种,此刻正顶着两瓣翡翠般的芽尖,在他粗糙的掌纹里投下小小的影子。李老汉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原来老天爷从来都没忘记,那些被凡人小心收在陶瓮里的、埋在槐树下的、甚至随手撒在路边的,每一粒带着温度的种子。
晨钟在远处敲响时,他听见星君的声音混在风里:记住,天地最爱的从来不是完整的麦穗,而是懂得把碎米磨成粉、把虫尸埋成肥的人。话音未落,九盏琉璃灯已消失在云海里,唯有阿绣怀中的老母鸡,叫着啄食他掌心的麦芽,喙尖沾着的金粉,落在刚冒头的嫩芽上,竟像是给春天盖了枚小小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