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的早晨,是从东区开始的。
更准确地说,是从老赵那声能把宿醉的人从床上嚎起来的吆喝开始的:“肉——包——子!热乎流油的肉包子嘞——!”
这声中气十足的呐喊,配合着笼屉揭开时“轰”然升腾的、带着面粉和肉香的白雾,像是一支粗犷的画笔,唰啦一下,就给东区的清晨上了底色。
紧接着,另一股更细腻、更勾人的味道,便会从“朝歌”茶肆的后院飘出来。那是一种清甜的、仿佛带着露水的花香和蜜糖混合的气息,温柔地缠绕在粗犷的包子味里,愣是把这市井烟火气,调和出了几分仙气儿。
陈玄就是在这“仙气”和“烟火气”的交织中,推开了茶肆的门。他今天依旧穿着那件深蓝色行政夹克,左胸前的党徽擦得锃亮。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走到门口,把那个“圣城东区邻里纠纷调解与便民服务办公室”的木牌,又仔细端详了一遍,伸手调整了一下悬挂的角度,让它看起来更端正。
“老规矩,陈主任!”老赵端着堆成小山的笼屉,像个移动的包子山一样墩过来,汗珠顺着鼻尖往下掉,“第一笼,最好的肉馅,您和朱老板趁热!”
陈玄接过这沉甸甸的“敬意”,顺手从窗台的粗陶罐里摸出两颗裹着晶莹糖霜的灵果蜜饯:“喏,老规矩,给你家小子的。”
老赵嘿嘿一笑,黝黑的脸庞绽开一朵花,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才小心接过那两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零嘴,美滋滋地揣进怀里,转身又中气十足地嚎了起来:“肉包子——”
几个背着自制小书包的孩子,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鸡崽,叽叽喳喳地跑过:“陈叔叔早!”
“早,”陈玄点点头,“看着路,别摔了。”
一切都很平常,平常得就像任何一个小城镇的清晨。
而圣城城主姜明渊,就是在这片过于“平常”的氛围中,踏入了东区。
他那辆由青灵木打造、刻着隐匿符文的马车,在进入东区地界的瞬间,拉车的两匹龙鳞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响鼻,然后……步子迈得格外轻柔起来。平日里清脆嘚瑟的马蹄声,变得悄无声息,连脖子上的鸾铃都自觉闭了嘴。两匹神骏歪着脑袋,抽动着鼻翼,去捕捉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大眼睛里居然流露出几分……馋意?
车厢里,姜明渊看着窗外。卖灵草的老刘,正和制符的王娘子头碰头地研究着一个绣了符纹的布袋子,时不时还比划一下旁边的灵草;几个妇人抬着新糊的灯笼,说说笑笑;巷口那口以前月月堵、通一次心疼一次“源”的古井边,两个汉子正用一套奇怪的竹竿绳子工具,利索地清理着,井水清亮得晃眼。
没有修士巡逻,没有阵法威压,但一切都……顺溜得很。姜明渊心里有点犯嘀咕,这东区,怎么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像是一锅滚油里,突然出现了一碗温吞吞、却莫名熨帖的清水。
他在街角下了车,没带随从,踱步走向朝歌茶肆。
刚到门口,就看到陈玄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色彩鲜艳的竹篾小球。一个跑得脸蛋红扑扑、缺了颗门牙的小丫头冲过来,陈玄把球递给她,小丫头咧嘴一笑,抱着球又跑了。
陈玄这才直起身,看到姜明渊,脸上没什么意外,就像是看到个常来的老街坊,点了点头:“姜城主,溜达呢?进来坐。”
这招呼打得,过于自然,以至于姜明渊准备好的开场白都卡了一下壳。
茶肆里,朱成碧正端着一碟刚出笼的点心出来,那点心紫莹莹、亮晶晶,仿佛不是食物,而是什么紫玉雕琢的艺术品。“哟,城主大人来了?正好,新做的‘紫薯馒头’,尝尝?”她笑吟吟地把碟子放下。
姜明渊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紫薯……馒头?这名字是不是过于朴实了?
他道了谢坐下,朱成碧已手脚麻利地斟上茶。茶是普通的灵茶,入口却温润异常,一股暖流自行散开,连昨夜批阅公文熬出的那点精神不济,都一扫而空。
姜明渊心下暗惊,面上却不露声色,拈起一块“紫薯馒头”放入口中。下一刻,他差点没维持住表情。这哪是馒头?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精纯的暖流瞬间通达四肢百骸,甚至隐隐滋养着他多年修炼留下的一些细微暗伤!这效果,比许多珍贵的丹药都不遑多让了!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赞道:“朱老板……好手艺。这‘馒头’,滋味非凡。”
朱成碧抿嘴一笑,带着点小得意瞥了陈玄一眼:“有人还嫌名字起得不好听呢。”
陈玄慢条斯理地吃着老赵送的包子,没接这话茬,而是看向姜明渊:“城主今天过来,是视察工作?”
姜明渊清了清嗓子,找回了一点城主的气场:“东区近来治理有方,百姓安居,商税增长,按圣城规矩,特来拨付一批相应的城政资源,用于修缮公共设施,增派人手。”他推过一枚玉简,“此乃细则。”
陈玄看都没看玉简,随手放在一边,点了点头:“好事。街坊们知道了肯定高兴。”那态度,仿佛城主是来给他发年终奖的。
姜明渊继续道:“另外,圣城近日人员往来复杂,虽东区秩序井然,也需稍加留意。若有非常之事,可通过此玉简直接与我联络。”
“成。”陈玄应得很干脆,拿起茶壶给姜明渊续了杯水,“有我们在这儿,规矩立下了,一般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姜明渊忽然觉得,自己那句“留意”,好像有点多余。
就在这时,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是王大娘,手里拎着个小布包,看到姜明渊在,有点怯场。
朱成碧立刻迎上去:“王大娘,进来坐,没事,城主也是来喝茶的。”
王大娘这才挪进来,把布包放在桌上,里面是几个水灵灵的大萝卜:“自家种的,不值钱,给您和陈主任添个菜……”
陈玄笑道:“您又客气。是家里小子又闹着要去挖矿了?”
“可不是嘛!”王大娘立刻打开了话匣子,“陈主任,您可得说说他!那矿是那么好挖的?听说最近外面不太平……”
“晚上夜校下课,我找他聊聊。”陈玄咬了口包子,“我这儿有份别人留下的矿点路线图和注意事项,让他先看明白了再说,总比瞎闯强。”
“哎呦!那可太谢谢您了!”王大娘脸上的愁云瞬间散了一半,千恩万谢地走了。
姜明渊看着这一幕,没说话。他发现自己这个城主,在这种家长里短的氛围里,好像有点……插不上话。
没多久,市集的张管事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嗓门洪亮:“陈主任!朱老板!哎呦城主您也在!正好正好,有个事儿……”
原来东区市集太火,摊主想扩张地盘,车马堵塞路口,管理不过来了。
陈玄听完,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擦了擦手:“光靠吼不行。下午你把各行业代表和自治会的几位老爷子请来,咱们开个会,把摊位界线、车马路线、卫生责任都白纸黑字定下来,立个章程,以后照章办事。”
张管事一拍大腿:“这法子好!我这就去喊人!”说完又像阵风似的刮走了。
姜明渊全程旁观,心里那种怪异感又冒出来了。这“街道办”处理事情,效率高得吓人,而且手段……异常接地气。
接着,陈玄又处理了几件小事:张家灵禽的羽毛掉李家院子了,李家小孩的球砸了王婆的瓦盆。陈玄处理起来,就跟玩儿似的,三言两语,双方就心平气和了。姜明渊甚至注意到,陈玄让那李家小孩去给王婆劈三天柴作为补偿,那半大小子居然还挺乐意?
快到中午,之前那个找工作的养马汉子兴冲冲跑来,提着点心:“陈主任!朱老板!我找到活儿了!在李掌柜货运行!多谢您二位!这点心您一定得收下!”
看着他红光满面的样子,陈玄和朱成碧都笑了。
“日子有奔头就好。”陈玄说。
下午,茶肆后院果然坐满了人,吵吵嚷嚷,像菜市场。陈玄大部分时间在听,偶尔才说几句,偏偏他说的那几句,总能说到点子上。吵到太阳西斜,一份《东区市集管理暂行条例》还真就被这帮大老粗和老爷子们给鼓捣出来了。
姜明渊看着那叠墨迹未干、字迹歪扭的“条例”,心情复杂。这玩意儿,能有用?
散会后,张管事却信心爆棚:“有了这宝贝,咱们东区市集,想不火都难!”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时,姜明渊起身告辞。他这一趟,感觉不像是城主视察,倒像是……参观了一个运行良好的社区模范?
他走出茶肆,东区已是灯火初上。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暖黄的灯笼,照亮了回家的路。孩子们举着描红本奔跑,上面的“人”字写得歪歪扭扭;老陶匠的徒弟在叫卖刻了静心符的药膳陶碗;低阶修士蹲在街角,用记载着《灵植基础嫁接法》的玉简交换着所需……
他的马车等在区外。当他一步迈出东区边界,身后那两匹龙鳞马脖子上的鸾铃,像是突然被解除了封印,“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姜明渊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朝歌茶肆的红旗在晚风中轻扬,檐下“街道办”的木牌旁,不知被谁挂上了一盏格外亮的灯笼,把“有事好商量”五个字照得清清楚楚。
灯火绵延,人声温暖。
他忽然笑了笑,摇了摇头,登上了马车。
而在茶肆后院,夜校的灯光已经亮如白昼。陈玄站在黑板前,看着下面坐得满满当当、眼神发亮的街坊们。
他拿起石条,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然后转过身,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今晚,咱们唠点实用的。怎么认出山里的毒蘑菇,以及万一着火了,怎么猫着腰跑得快。”
窗外,星河渐起,与人间的灯火,混成了一片暖洋洋的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