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井水灌入我的口鼻,意识却在沉入黑暗的过程中变得异常清晰。无数记忆碎片如走马灯般闪现——
1893年的秋天,我——程墨,作为程家最年轻有为的术士,应好友柳世诚之邀来到这座新落成的宅院。那时的宅子还没有名字,也没有那些诡异的铜镜。
贤弟,你看我这留影术如何?柳世诚兴奋地向我展示一张照片,上面的影像竟能缓缓眨眼,这还只是开始!
我本该看出其中的邪性,却被学术好奇蒙蔽了双眼。我们开始一起研究如何将人的与分离,用西洋照相术结合道家炼魂之法...
记忆突然跳转到一个雨夜。我无意中撞见柳世诚将铜镜按在一个丫鬟脸上,那女孩的影子像活物一样被吸入镜中,身体则如烂泥般瘫软下去。
你疯了!这是邪术!我试图阻止他。
柳世诚的眼睛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光:程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这根本不是留影术...他的嘴角咧开到一个不可能的弧度,是借壳重生之术啊!
接下来的记忆支离破碎:打斗、咒语、燃烧的符纸...最后是我被七根黑钉钉在祠堂地下室的场景。柳世诚俯身在我耳边低语:你的身体是最好的容器...我们会慢慢享用的...
我在井底猛然睁眼,发现自己竟能在这漆黑的水中视物。井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符咒——这是我当年留下的后手!
手指不由自主地触摸那些刻痕,每一道都泛起微弱的金光。这是我自己的笔迹,是百年前的我预见到今日局面而设下的封印。
七个黑影在井水中痛苦地扭动,试图逃离我的身体。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叫:程墨!你答应过与我们共生!
我听见自己用两种声音同时说话——一个是现代的程默,一个是百年前的程墨,我答应过的是...将你们永世镇压。
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在水中划出一道复杂的符咒。七个黑影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逐渐分离出我的身体。它们挣扎着,尖叫着,露出真实面目——
柳世诚、他的妻子、管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最让我心痛的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孙女柳萱。原来当年柳世诚连自己的骨肉都没放过。
为什么?我颤抖着问。
柳世诚的黑影发出沙哑的笑声:为了永生啊...肉体太脆弱了,唯有影子可以永恒...
记忆再次涌现。我终于明白了一切:柳世诚发现了一种将人类意识转移到影子中的方法,但需要活人作为载体。而我——程家血脉,天生阴阳平衡的体质,是最完美的容器。
随着黑影被逼出体外,更多真相浮出水面。
这一世的根本不是什么偶然来到老宅的修复师。从我出生起,柳家的影子们就一直在暗中引导:让我对古建筑产生兴趣,让我收到那封邀请信,甚至让我在来的路上看到那个模糊人影...
柳雨晴也不是第一个诱饵。百年来,每当程家血脉转世,就会有一个柳家后人恰到好处地出现,将我们引回这座吃人的老宅。
最可怕的是,我体内一直藏着程墨的一缕残魂。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那些符咒无师自通,为什么会对老宅有莫名的熟悉感...我从来就不是完整的,而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拼图,等待着最后一块的归位。
七个黑影已经被井壁上的符咒吸收了大半,只剩下柳世诚还在苦苦挣扎。他的黑影紧紧扒着我的右臂:程墨...想想我们当年的抱负!我们可以超越生死,创造新的生命形式...
用别人的命吗?我冷冷地反问,想起了那个被吸走影子的丫鬟,想起了小柳萱惊恐的眼神。
右手突然有了力气,我一把抓住柳世诚的黑影,将它狠狠按在井壁的八卦图上:该结束了。
八卦图爆发出耀眼的金光,柳世诚的黑影发出最后一声惨叫,被彻底吸入其中。井水突然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推向水面。
我惊恐地发现,随着七个影子的消失,我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原来这一世的我本就是残缺的灵魂,靠着影子的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就在我即将消散之际,井底突然浮起无数光点。那是百年来被影子害死的无辜者:丫鬟、长工、过路的商人...还有那些被引诱来的程家转世者们。
光点汇聚到我身边,渐渐融入我的身体。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这不是程墨,也不是程默,而是一个全新的存在,承载着所有受害者的记忆与希望。
水面破开的瞬间,我看到朝阳正从东方升起。老宅在阳光下显得破败不堪,却再也没有那种阴森的感觉。
祠堂门口,柳明川和柳雨晴的魂魄对我微笑致意,然后化作清风消散。他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我低头看向地面,阳光给了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影子——只属于我自己的影子。
我浑身湿透地爬出古井,瘫坐在青石板上大口喘息。阳光照在身上,却驱散不了骨髓深处的寒意。
老宅静得出奇,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我知道不是——我的记忆正在融合,百年前的程墨与现在的程默,终于合二为一。
踉跄着站起身,我走向祠堂。焦黑的柳明川尸体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地灰烬。而在灰烬中央,躺着一本被烧得只剩残角的古旧册子。
我拾起它,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几个褪色的大字:
《摄魂录》——柳世诚·光绪十九年
翻开第一页,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借程家血脉,摄七魄为影,可夺舍重生,长生不灭。
下面是一幅人体图,标注着七个黑点——正是我右肩胛骨上的七星印记。而更可怕的是,图上的人脸……分明是我自己的模样。
原来如此……我喃喃自语,手指微微发抖。
这不是柳世诚第一次尝试。
百年来,每一个程家转世者,都被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引诱至此,成为影子的容器。而每一次失败后,影子们都会等待下一个的出现,继续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
册子后半部分记录着一串名字和日期:
- 程远,1912年,失败(魂散)
- 程文彦,1937年,失败(疯癫)
- 程立,1954年,失败(自戕)
- 程雨生,1981年,失败(失踪)
- ……
最后一行,墨迹尚新:
程默,2023年,待定。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些人……都是我的前世。
每一次,影子们都试图占据程家血脉的身体,却因为魂魄排斥而失败。直到这一世——他们终于成功了半步,我的灵魂被他们蚕食,却又在最后关头反噬了他们。
但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
这个名单,是谁记录的?
影子们已经被封印,柳世诚早已死去,柳明川和柳雨晴的魂魄也已消散。那么,是谁在更新这本册子?
我猛地抬头,看向祠堂深处。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面铜镜——第八面镜子。
我缓缓走近那面铜镜,镜面蒙着一层灰,却隐约映出我的倒影。
不,那不是我的倒影。
镜中的穿着晚清长衫,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微笑,右手抬起,轻轻敲了敲镜面。
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后退一步,心脏狂跳。
程墨。
不,准确地说,是百年前那个自愿参与实验的程墨。
你不是被柳世诚害死的……我声音嘶哑,你是自愿的。
镜中人笑意更深:当然,否则你以为,为什么程家血脉能完美承载影子?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同类啊。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1893年,不是柳世诚蛊惑了程墨,而是程墨说服了柳世诚。
我们共同研究摄魂术,试图超越生死。但实验失控,柳世诚的贪婪让七个影子暴走,而我……则趁机将自己的魂魄分裂,一部分转世轮回,另一部分藏在镜中,等待最终的苏醒。
百年来,我们一直在等一个完美的容器。镜中的轻声说,不是影子占据你……而是你,吞噬影子。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下的血管隐约泛着黑色。
我赢了,却也输了。
影子们确实被封印了,但更可怕的是——
我,就是第八个影子。
镜中的伸出手,指尖穿透镜面,触碰我的眉心。
回来吧,我们本该一体。
无数记忆涌入脑海——百年前的咒术、转世轮回的真相、每一次被引诱至老宅的经过……
原来,我才是这场百年轮回的始作俑者。
我缓缓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
在错愕的目光中,我举起那本《摄魂录》,将它按在燃烧的长明灯上。
火焰瞬间吞噬了书页,镜中的发出凄厉的尖叫,镜面一声裂开无数细纹。
这一次,轮回该结束了。
我转身走出祠堂,阳光洒在肩上,温暖而真实。
身后,铜镜彻底碎裂,化作一地残渣。
而我的影子——终于只属于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