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晨,空气中还带着几分寒意。我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嘴里叼着半块馒头,妈妈在后面喊着:小满,把围巾围上!我假装没听见,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我叫林小满,今年十岁,在村里的小学上四年级。我家住在村东头,门前是条土路,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杨树。每天上学,我都要经过张爷爷家门口。
张爷爷是我家邻居,今年八十岁了,一个人住在那间青砖小院里。听妈妈说,张爷爷年轻时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后来老伴走了,儿女都在城里工作,就剩他一个人守着老房子。张爷爷待我极好,常常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给我,还会给我讲他年轻时教书的故事。
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往学校走,却在村口的电线杆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爷爷靠坐在电线杆下,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望着远方。
张爷爷!我跑过去,您怎么坐在这儿?今天不去街上喝茶啦?
张爷爷转过头,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但今天这笑容似乎有些吃力。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头上戴着一顶旧毡帽,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
小满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不去了,走不动喽。
我蹲下身,发现张爷爷的呼吸比平时急促,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您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扶您回家?
张爷爷摇摇头,目光又转向远处的岔路口。我在这儿看看,看看哪条路好走。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村口有三条路:一条通往集市,一条通往镇上的大路,还有一条是进山的小道。这三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您要去哪儿啊?我好奇地问,您家不就在我家旁边嘛。
张爷爷听了,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回家啊,小满,爷爷要回家了。
我更加困惑了,正想再问,张爷爷却伸手帮我整了整歪掉的红领巾。快上学去吧,别迟到了。他的手指冰凉,碰到我的脖子时我不由得缩了缩。
那您...
去吧去吧,张爷爷挥挥手,爷爷再坐会儿。
我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学校跑去。回头时,看见张爷爷依然坐在那里,晨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边,像是要把他融化在阳光里似的。
一整天,我脑子里都想着张爷爷的话。放学铃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春天的傍晚,夕阳把整个村子染成了橘红色。我一路小跑,快到村口时,远远地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今天的张爷爷和早上完全不同。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脚步轻快地走在村外的小路上,方向是进山的那条道。
张爷爷!我大声喊道,追了上去,您穿这么漂亮要去哪儿啊?
张爷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我惊讶地发现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眼睛明亮有神。
小满啊,他笑着说,声音比早上清亮多了,放学啦?
我点点头,好奇地打量着他。您这是要去哪儿?早上不是还说走不动吗?
张爷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是我最喜欢的橘子味。给,拿着。
我接过糖,发现张爷爷的手温暖干燥,完全不像早上那样冰凉。谢谢爷爷!您还没说要去哪儿呢?
张爷爷看了看天色,西边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天快黑了,他说,语气突然变得认真,小满,快回家吧。
那您...
爷爷也得回家了。他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转身继续沿着小路走去。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暮色中。
回到家时,我发现张爷爷的院子里灯火通明,聚集了很多人。几个大人站在门口低声交谈,脸上带着悲伤的表情。我好奇地趴在墙头张望,被妈妈叫了回去。
妈,张爷爷家怎么这么多人?他刚才还出门了呢。我一边洗手一边问。
妈妈正在炒菜的手突然停住了,锅铲悬在半空。你说什么?
我刚才在村口看见张爷爷了,他穿着新衣服往山里走...
妈妈放下锅铲,蹲下身握住我的肩膀,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小满,张爷爷下午...去世了。李婶去给他送饭时发现的,他就坐在摇椅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手里的糖掉在了地上。不可能!我明明看见他了!他还给了我糖!我掏出那两颗水果糖给妈妈看。
妈妈看着糖,脸色变得苍白。这...这是张爷爷最喜欢的水果糖,他口袋里总装着几颗...她突然紧紧抱住我,小满,你可能...可能是看见张爷爷的...
她没有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大人们常说,人死后灵魂会在世间停留一会儿,跟亲人道别。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来张爷爷家帮忙。我跟着妈妈去上香,看见张爷爷安详地躺在堂屋中央,穿着那身深蓝色的中山装,就像我傍晚见到的那样。灵前的供桌上,摆着几盘水果和点心,其中有一个小碟子里放着些橘子味的水果糖。
我站在遗像前,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张奶奶的照片摆在旁边,她年轻时的笑容温柔美丽。我突然明白了张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要去找张奶奶了,那才是他真正的家。
守夜的大人们低声交谈,说张爷爷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有人说早上还看见他坐在村口,像是在等什么人。我静静地听着,握紧了口袋里的两颗糖。
第二天清晨,送葬的队伍沿着村外的小路向山里走去,那是村里的老坟地所在的方向。我走在队伍后面,看着大人们抬着张爷爷的棺材,走的就是昨天傍晚张爷爷独自走的那条路。
下葬时,阳光正好,照在新立的墓碑上。我偷偷把一颗水果糖放在了张爷爷的坟前,另一颗留在了自己的铅笔盒里。
从那天起,每当我经过村口的电线杆,总会想起张爷爷坐在那里的样子。妈妈说,人老了,都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离开,就像秋天树上的叶子,知道什么时候该落下。
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城里读书、工作,但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张爷爷坟前坐一会儿,带上一包橘子味的水果糖。而那个铅笔盒里的糖,我一直留着,它提醒我生命中有过这样一位慈祥的老人,在离开前还不忘给我最后的礼物。
现在想来,张爷爷那天确实找到了回家的路。他穿着最体面的衣服,脚步轻快地走向等待他的亲人。而我何其有幸,能够见证他这段最后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