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缺一个,能把您的理念变为现实的……学生吗?”
石清浅这句充满了期盼与渴望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简陋的草堂之内,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渴望的坚定。那双一半纯真、一半理智的眼眸中,此刻只剩下对知识最纯粹的向往,以及对眼前这位为她开启了新世界大门的青衫少年的……无尽崇敬。
石磊和他身后的三叔公,早已被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给彻底惊呆了。他们看着自家那个平日里眼高于顶,连县城里最有名的老师傅都看不上眼的怪才妹妹(孙女),此刻竟对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行拜师大礼,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郑修远深深地看了一眼坦然接受了石清浅一礼的苏文渊,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苏文渊的道,与自己的道,那最根本的不同。
自己的道,在于修身,在于明理,在于以德行与学问,去影响他人,让人心生敬佩,从而达到教化的目的。这是一种由内而外,润物无声的方式。
而苏文渊的道,则更加的直接,也更加的……霸道!
他根本不去与你辩论什么德行,也不去跟你讲什么规矩。
他直接为你展现一个你从未见过的、更广阔、更先进、也更美好的……新世界!
然后用这个新世界,来彻底地颠覆你的认知,碾碎你的骄傲,让你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这已经不是影响了。
这是一种近乎于神迹的……降维打击!
“郑兄啊!”苏文渊面带微笑,仿佛完全无视了周围人那惊愕到极致的目光。他径直来到了石清浅面前。
石清浅此刻正保持着深深的躬身姿态,仿佛一座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然而当苏文渊靠近时,她的身体微微一颤,紧张担忧依然在她的心底徘徊。
苏文渊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双手,轻柔而坚定地握住了石清浅的胳膊,缓缓地将她扶起。石清浅的身体在他的扶持下逐渐站直,她的头却始终低垂着,不敢与苏文渊对视。
苏文渊将石清浅扶起后,并没有立刻松手,而是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感受着石清浅手臂上传来的轻微颤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怜惜之情。
他转过头,对着众人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看来,我今日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了啊。”苏文渊的声音不大,但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他这句半开玩笑的话,瞬间打破了草堂内那凝重的气氛。
郑修远听到这句话后,先是一愣,随即便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这笑声中充满了对苏文渊的钦佩和赞赏。
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苏文渊,郑重其事地抱拳作揖,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动作不仅显示出他对苏文渊的尊重,更表达了他内心深处对苏文渊才华的心悦诚服。
郑修远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依然未减,他用一种感慨万千的语气说道:“苏兄,你的才华已经远远超出了经义这两个字所能涵盖的范围。我今天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君子不应拘泥于某种特定的才能或技艺,而应广泛的修自己的德行。然而今天见到你和你的弟子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从一开始,我对君子不器这句话的理解就是错误的。”
他感觉自己,那颗坚守了二十年的象牙塔之心,在这一刻被苏文渊这充满了实用主义光辉的现实,给……彻底地砸开了。
郑修远再次向苏文渊抱拳行礼,恭喜他能够拥有如此出色的弟子。
苏文渊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思想的转变,非一日之功。今日能在郑修远这位未来北方士林领袖的心中,种下一颗经世致用的种子,便已是意外之喜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位,因为得到了他的默许,而激动得俏脸通红的天才少女身上。
“石清浅。”苏文渊第一次,郑重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学……学生在!”石清浅连忙站直身体,像一个第一次听课的学童般,紧张而又充满了期待。
苏文渊看着她,缓缓说道:“你很有天赋。甚至可以说是我生平仅见。”
“你的那份逆流旋翼图,虽然在动力源上走入了歧途。但其中蕴含的流体力学与船舶工程学的巧思,即便是放眼天下亦是……凤毛麟角。”
“流体力学?船舶工程学?”石清浅的眼中充满了困惑。这两个新奇的词语,她闻所未闻。
“这些以后我会慢慢教你。”苏文渊笑了笑,随即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不过在我正式收你为弟子之前,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先生请问!”
“第一,”苏文渊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为何要研究这些奇技淫巧?为名?为利?还是只为满足自己的兴趣?”
石清浅闻言一愣,随即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扫过门外,那些正在辛苦劳作的竹筏帮帮众,眼中流露出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定与……悲悯。
“不为名,不为利。”她轻声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我只是……看不惯。”
“看不惯我阿哥,我三叔公,我所有的族人,日夜在江上拼命,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看不惯那些漕帮的恶霸,什么都不用做,只靠着欺压我们,便能锦衣玉食。”
“我研究这些,只是想靠我们自己的双手,靠我们自己的智慧,为自己也为所有像我们一样的人,争一条……公平的活路!”
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充满了最质朴,也最强大的力量!
苏文渊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激赏。
他点了点头,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这蒸汽机的蓝图,你看似已经完善。但要将它真正地从图纸变为现实,其中必然会遇到无数你想象不到的困难。比如材料的强度,零件的精度,燃料的效率……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机毁人亡。”
“你怕吗?”
“不怕!”石清浅的眼中,燃烧着名为狂热的火焰!“格物之道,本就是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寻找那唯一的真理!学生早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好。”苏文渊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郑重,“石清浅,我且问你。若有朝一日,你大功告成。你手中的蒸汽机,能造出日行千里的巨轮,能开山裂石,能让一人之力,匹敌百人、千人。”
“届时,你又当如何自处?”
“你是会用它来为自己,为竹筏帮谋取无尽的财富与权势,成为下一个……甚至比漕运商会,更强大的存在?”
“还是……”
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是啊……
当一个普通人忽然掌握了足以颠覆世界的力量时。
他还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吗?
石清浅也呆住了。
她从未想过,如此长远的问题。
她低着头,陷入了艰难的思索。
良久,良久。
她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狂热,也没有了之前的激动。
有的只是一种无比的澄澈与……干净。
她看着苏文渊,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先生。”
“学生,不懂什么大道理。”
“学生只知道,是您给了我,也给了这台机器……生命。”
“您是它的道。”
“而我只是实现这个道的……器。”
“道之所向,器之所往。”
“学生,一切都听先生的。”
一番话,说得是质朴到了极点。
却也真诚到了极点。
苏文渊闻言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道之所向,器之所往!”
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石清浅那略显单薄的肩膀。
“从今日起,你,石清浅,便是我苏文渊的……开山大弟子!”
他转过身对着那早已被惊得,如同木雕泥塑般的三叔公和石磊,朗声说道:
“三叔公,石兄!”
“你们不是想要一条活路吗?”
他的目光扫过门外,那些同样充满了期盼与渴望的脸庞。
“现在,苏某便将这条路给你们!”
他指着那张画着蒸汽机蓝图的木板,声音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与感染力!
“漕帮靠的是拳头,靠的是官府。”
“而我们靠的是这个!”
“我建议竹筏帮从今日起正式解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将由在场所有人共同组建的组织——”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未来在整个大奉王朝掀起家喻户晓的名字。
“墨工坊!”
“墨,取自兼爱非攻,尚贤尚同之墨。”
“工,则代表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之工!”
“我们的宗旨,只有一个——”
“以工辅仁。”
“以器载道!”
“我们要造的不仅仅是船!”
“我们要造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