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尽,弄堂里偶尔还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空气里残留着硝烟和年夜饭油腻交织的独特气味。上海的早春,依旧春寒料峭,湿冷的北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但对肖霄和李卫东而言,心里却揣着一团火——生意上的火越烧越旺,寻找苏晨的执念也从未冷却。
他们的“事业”在周继先这棵大树的荫蔽下,虽然依旧行走在灰色地带,却比那些纯粹街边摆摊的“个体户”多了几分底气和章法。资金的积累让他们有了更大的周转空间,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除了电子表、服装,他们开始尝试接触一些稍微“大宗”的货物,比如一批从广州过来的双卡录音机,这在当时绝对是紧俏的奢侈品,利润空间极大。
然而,树大招风。生意做大了,难免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和眼红。市面上开始出现仿冒他们渠道的电子表,价格更低,质量却粗劣不堪,搅乱了一定的市场。李卫东气得跳脚,扬言要去找那些“抄靶子”(模仿者)的麻烦,被肖霄强行按下了。周继先也特意提点过他们,现阶段求财不求气,闷声发财是关键,不必要的冲突能避则避。
这天下午,肖霄刚和李卫东在人民广场附近的新城隍庙市场(当时还是个露天集市)与一个下家交割完一批录音机,揣着厚厚一沓货款,两人都松了口气。这笔生意做成,利润足够他们挥霍一阵,也能支撑更长时间、更广范围的寻找行动。
“妈的,刚才真险,差点让‘打办’的人盯上。”李卫东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心有余悸。刚才交易时,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在不远处转悠,幸亏他们机警,迅速结束了交易混入了人群。 “以后这种大批量的,还是得找更稳妥的地方。”肖霄沉吟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他比以前更加沉稳,但也更加谨慎。
“怕个球!富贵险中求!”李卫东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拍了拍鼓囊囊的内兜,“走,霄子,喝酒去!庆祝庆祝!我知道陕西南路新开了家私人饭馆,红烧划水做得一级棒!”
肖霄摇摇头:“你先去,我把钱存了。揣这么多现金在身上,不安全。”他习惯了将大额货款及时存入银行,只留少量周转金,这是他从周继先那里学来的好习惯。
“行嘞!那你快点!我先去占座点菜!”李卫东知道肖霄的谨慎性格,也不勉强,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地先走了。
肖霄正准备赶往附近的银行,怀里的那只笨重的“大哥大”(模拟信号手机,极其昂贵且稀有,是周继先为了方便联系暂时配给他的)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他赶紧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接起。
电话是周继先办事处那个干练的女秘书打来的。 “肖先生吗?周先生交代了一件事,需要您立刻去处理一下。”
“请讲。”肖霄立刻打起精神。
“周先生一直有资助几所里弄小学,改善教学条件。之前联系好给虹口区的一所惠民小学捐赠一批文具,本来约好今天下午对方来取,但刚接到电话,学校那边负责此事的老师突然生病住院了。周先生希望您能代表他,现在就把这批文具送过去,直接交给学校的负责人。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在办事处,车也给您派好了。”
肖霄愣了一下。捐赠文具?去小学?这和他平时打的交道完全是两个世界。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下来:“好的,我马上过来。”
周继先的吩咐,他从不问为什么,只会尽全力做好。而且,不知为何,“小学”这两个字,像一根细微的琴弦,在他心湖深处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他立刻给李卫东打了电话,简短说明情况,让他自己喝酒,然后快步赶往周氏办事处。
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上海牌小轿车已经等在门口。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后备箱里,塞满了崭新的铅笔盒、橡皮、作业本、蜡笔等文具,包装得整整齐齐。肖霄坐进车里,感受着与平时挤公交、骑自行车截然不同的体验。轿车平稳地驶出,汇入车流。
虹口区的惠民小学藏在一片错综复杂的旧式里弄深处。车子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街口。肖霄和司机一起,来回好几趟,才将几大箱文具搬进学校。
所谓的学校,其实就是由一座破旧的祠堂和几间后来加盖的平房组成的,操场狭小,地面坑洼不平。但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以及墙壁上贴着的色彩鲜艳的学生画作和“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标语,给这破旧的环境注入了一种蓬勃的生机。
接待他的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头发花白、态度谦和的老先生。他对周继先的捐赠连连道谢,握着肖霄的手久久不放:“太感谢了!太感谢周老板了!真是雪中送炭啊!我们学校条件差,很多孩子家里困难,这些文具可是帮了大忙了!”
肖霄被老先生的热情和感激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表示这是周先生的一点心意。办理交接手续时,老先生坚持要带肖霄参观一下学校,看看孩子们的使用情况,也好向周先生“汇报”。
肖霄推辞不过,便跟着老先生在教学区慢慢走着。透过有些斑驳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教室里孩子们认真听讲或低头写字的小脑袋。一种久违的、宁静而纯粹的感觉包裹了他,暂时冲淡了生意场上的算计和寻找苏晨的焦灼。
他们路过一间显然是美术教室的门口,门开着,里面似乎没有上课,很安静。教室后面的墙壁上,贴满了孩子们的画作,色彩斑斓,充满童趣。老先生热情地介绍:“这是我们学校孩子们的‘艺术天地’,画得不错吧?虽然条件有限,但孩子们很有想象力。”
肖霄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些画作。大多是太阳、房子、小花、小动物,或者是一些模仿课本插图的革命主题画面。画技稚嫩,但充满了童真。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即将移开时,墙角一幅并不起眼的画,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幅画用的纸张似乎比其他画更差一些,有些发黄,边缘甚至有些卷曲。画的内容也很简单:用蓝色蜡笔画了一片看起来像水又像天的背景,用棕色歪歪扭扭地画了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一个小人。小人的画法极其幼稚,只是一个圆圈代表头,几根线条代表身体四肢。
但是—— 吸引肖霄的,不是画的内容,而是那个小人的脸部!
小作者用红色的蜡笔,在小人的圆圈脸上,极其认真、甚至有些执拗地画了一副眼镜!眼镜的框画得很重,很清晰。而且,在小人的嘴角处,用同样的红蜡笔,点了一个小小的、微微上翘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笑脸。那是一种……肖霄无法准确形容的感觉。那微微上翘的嘴角,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毅和温柔,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忧郁。尤其是那副用红色重重描绘的眼镜,让这个简陋的小人凭空多了一份儒雅和书卷气。
这副神态……
肖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呼吸骤然停止!
这神态……这眉眼间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浑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
他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幅画,仿佛要将它看穿。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却又无法抑制的悸动,像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几乎要贴到那面墙上,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幅画,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主……主任……这……这幅画……是谁画的?”
教导主任被肖霄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扶了扶眼镜:“哦,这幅啊……我想想……好像是学前班一个叫……肖晓梦的小女孩画的。对,是肖晓梦。这孩子挺安静的,画画很有想法,就是……”
“肖……晓……梦?”肖霄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坎上!姓肖?!她也姓肖?!
“她……她多大?”肖霄猛地转过身,抓住老先生的胳膊,力道之大让老先生痛呼出声。
“哎哟……肖同志,你……”老先生吃惊地看着肖霄瞬间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肖霄猛地松开手,连声道歉:“对不起,主任,对不起!我……我只是……这孩子画得……画得真好……她多大年纪?”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待而剧烈颤抖。
老先生揉着胳膊,虽然疑惑,但还是回答了:“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吧?学前班的孩子,都差不多这个年纪。肖同志,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
四五岁……四五岁…… 肖霄的脑子飞快地计算着时间!他离开上海九年七个月零三天……如果……如果离开前那一次……如果苏晨……
时间完全对得上!!!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恐惧交织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幸亏扶住了旁边的墙壁。
画中那个戴眼镜、嘴角带着坚毅而温柔弧度的小人……那神态,那感觉……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缩影啊!是那个曾经怀抱画家梦想、清瘦白净的肖霄!是那个苏晨深爱着的肖霄!是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孩子,凭借母亲的口述和可能残存的模糊印象,所想象出来的……爸爸!
“想象中的爸爸”…… 这五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炸开!
他的女儿!苏晨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叫肖晓梦!就在这个学校里!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
巨大的幸福和同样巨大的痛苦,像两把锋利的刀子,同时绞割着他的心脏。他找到了!他终于找到了确凿的、关于苏晨和他血脉的证据!可是,苏晨在哪里?她为什么独自带着孩子?她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让孩子姓肖?她……她还……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开水,在他脑海里翻滚。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学前班,找到那个叫肖晓梦的孩子,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恨不得立刻掘地三尺,找到苏晨!
但他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不能冲动!绝对不能!他还不清楚苏晨的处境,不清楚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贸然相认,可能会给她们母女带来无法预料的麻烦和危险!尤其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陈国平!
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颤抖的身体。
“主任……”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尽量保持平稳,“没……没事,可能就是有点低血糖。这个叫肖晓梦的孩子……画得真好,很有天赋。她……家长是做什么的?您了解吗?”
教导主任疑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个就不太清楚了。学校孩子多,家长的情况我们也不好多问。好像……主要是她妈妈来接她,挺不容易的一个女同志,看起来身体不太好,很瘦弱,话也不多……具体就不了解了。”
妈妈……身体不好……瘦弱…… 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肖霄的心上。苏晨!一定是苏晨!她过得不好!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承受了多少苦难?!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主任……谢谢您……文具都送到了,我……我先告辞了。”他几乎是逃离般地,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学校。
外面的冷风吹在他滚烫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他的心在燃烧,他的血液在沸腾!他找到了!他终于抓住了命运露出的那一丝马脚!
他没有立刻去找李卫东,而是一个人像游魂一样,在那所小学周围的弄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圈又一圈。他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每一个走过的女人,每一个玩耍的孩子。他渴望再次看到那个穿着藏蓝色呢子外套的瘦弱身影,渴望看到那个穿着红色棉袄、名叫肖晓梦的小女孩。
然而,直到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他也没有等到他想见的人。
但他不再绝望。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清晰的目标感和紧迫感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知道,她就在这座城市里,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知道,他有了一个女儿,名字叫肖晓梦。 他知道,他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更有力量,才能保护她们,才能让她们回到自己身边。
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所静谧下来的小学校园,然后毅然转身,大步离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无比坚毅,步伐沉稳而有力。
浦江的迷雾依然浓重,但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迷雾中那盏微弱的、却为他而亮的灯塔。
接下来的寻找,将不再是大海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