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薄纱,轻轻笼住安仁村。赵复勒住缰绳,对身后弟兄低喝道:“都把兵刃收煞了,换上便身行头!”
亲卫们依言解下腰间利刃,套上备好的粗布短褐。袁朗嘟囔着,将那柄五十斤重的浑铁钢挝硬塞进马背行囊:“藏着掖着作甚!俺们又不似强人来劫掠。”
“休得聒噪!”赵复亦换上一领青布衫,背后盘龙棍用粗布裹了个严实,“安仁村是清净地界,莫惊扰了乡邻。俺们是来拜会先生,非是扬威立万。”
王进搀扶老母下了车轿,低声道:“头领虑得是。闻先生性喜清静,最厌喧哗。”
一行人牵了马,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村里行去。雾霭中,几个早起的村汉正担水、喂鸡,见这伙人虽做百姓打扮,却步履沉雄,气度不凡,都停了活计,眼珠子骨碌碌地瞅着。
赵复朝一个扫街的老汉唱个肥喏:“老丈叨扰,借问一声,闻焕章先生府上何处?”
老汉眯缝着眼,将他上下打量。见这少年虽布衣草履,眉宇间却隐有龙虎之姿,身后几条汉子眼神锐利,绝非寻常贩夫走卒,便指了村东头:“直行至三岔口,拐进那槐树巷子,顶头那户青砖小院便是。”
“多承指引。”赵复摸出几枚大钱递过,“些微茶资,老丈笑纳。”
老汉连连摆手:“指个路罢了,哪敢受惠!快去罢,闻先生这时辰,怕是在院中晨读。”
赵复笑着谢过,引众前行。路过一家豆腐坊,石磨转得吱呀作响,一个妇人探头张望,见他们往闻家方向去,忍不住多嘴:“客官寻闻先生?他性子孤拐,等闲人不见的!”
时迁猴子般蹦过去:“婶子,这闻先生是何等人物?”
“听说是京里退下来的大官儿,不知怎地窝到俺们村了。”妇人揩着手上豆渣,“成日价不是翻书就是捣鼓草药,懒得与人搭话。”
赵复瞪了时迁一眼:“休要啰唣,寻路要紧!”
行至三岔口,果见一巷口杵着棵合抱老槐,虬枝如盖。巷子狭窄,仅容二人并行,土墙低矮,爬满牵牛藤蔓。
巷底一座青砖小院,木门素净无漆,门楣悬块褪色木牌,刻着“闻府”二字。赵复上前,轻叩门环。
“何人?”院内传来清朗应答,声如金玉,非老非少。
“晚辈赵复,特来拜谒闻先生。”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一中年儒生立于门内,身着月白长衫,面颊清癯,三缕短须,双目湛然如寒潭,正将赵复上下细看。
“你便是赵复?”男子语带讶异,“倒比风闻里年轻许多!”
赵复抱拳施礼:“正是小子。久仰先生高名,今日斗胆登门,欲求教于尊前。”
闻焕章侧身延客,目光掠过王进等人,复落赵复身上:“某蜗居安仁村五载,除柴大官人外,鲜有访客。足下此来,所为何事?”
院内收拾得极是洁净。东墙根几畦菜蔬,青翠欲滴;西边竹棚下置一矮桌,散着几卷书并一盏清茶。
“先生请坐。”赵复不急着言事,先替闻焕章挪正竹凳,“闻得先生昔年戍守边关,胸藏丘壑,洞悉天下。如今天道艰难,黎民倒悬,小子心中块垒难消,特来求先生指点迷津。”
闻焕章于竹桌旁落座,推过一盏茶:“梁山所为,某略有耳闻。开仓赈粮,活民水火,确是义举。然则——”他话锋一转,“凭尔一寨之力,可挽此倾颓之世否?”
赵复捧茶不饮,正色道:“小子不敢妄言改天换地,但救得一人是一人,安得一乡是一乡。敢问先生,这天下根本,究竟何在?”
闻焕章挑眉:“足下以为?”
“在民!”赵复字字铿锵,“无民何来国?可如今官如虎,吏如狼,赋税似山,百姓非死即徙!某聚义梁山,非为称王图霸,只为给那活不下去的苦命人寻条生路!教他们有口热饭,有件暖衣,不再受人作践!”
闻焕章端茶的手微微一滞,面色沉凝,半晌方道:“此中疾苦,某岂不知?昔在边关,流民塞道,白骨蔽野。某亦曾思有所为,然…终是力薄。”
“先生!一人力薄,众人力强!”赵复前倾身子,“梁山聚得千百苦命弟兄,垦荒煮盐,所求不过自存。然寨中缺的是经天纬地之才!先生若肯移驾,必能襄助吾等,泽被更多苍生!”
闻焕章凝视赵复,眼神复杂:“足下就不惧某是朝廷细作?不恐某将梁山虚实报与官府?”
“小子不惧!”赵复坦然道,“先生若存歹意,断不会与小子坐论于此。纵先生不允,某亦深信先生非是卖民求荣之辈!”
王进一旁插言:“先生明鉴,赵头领一片赤心只为百姓。梁山上下,头领、喽啰同灶而食,同田而作,从无贵贱之分!”
闻焕章默然良久,目光投向院外田间劳作的农人,缓缓道:“某年少时,亦曾怀济世之志,欲辅明主,安黎庶。怎奈庙堂之上,尽为私利奔竞之徒,何尝有半分真心为民?”
“故小子以为,与其在污浊朝堂空耗心血,不若退守梁山,经营一方净土。”赵复接口道,“使梁山成桃源乐土,教百姓知世间尚有安身立命之所。如此,或可渐染四方,播撒星火。”
“此念…倒也别致。”闻焕章嘴角微露笑意,“然梁山势孤,朝廷大军旦夕可至。届时,尔之弟兄,所庇之民,何以自存?”
“正需先生这般大才!”赵复言辞恳切,“先生深谙韬略,可助吾等筑寨练兵,使梁山于乱世中岿然不动。但能守住基业,便可永为生民屏障!”
闻焕章望着赵复眼中灼灼赤诚与磐石之志,心下早已首肯,唯余一丝踌躇:“某至梁山,可效何力?”
“请先生立规矩,使山寨井然有序;教弟兄识字明理,开其心智;筹谋生产,令盐田膏腴,仓廪丰实,百姓衣食无忧!”赵复语如连珠,“某深知千难万险,然众人同心,其利断金!”
闻焕章起身,于院中踱步数回,忽地驻足,对赵复道:“足下所言,某…应了。然须约法一章。”
“先生但讲!”赵复喜动颜色。
“倘有朝一日,足下忘却今日之言,背弃黎庶,谋一己之私——”闻焕章目光如电,“某当即刻离去,绝无二话!”
赵复肃然起立,指天誓曰:“先生放心!赵复若违此誓,天地不容!不待先生离去,某自当解甲远遁,以谢弟兄黎民!”
闻焕章颔首,面上终露笑意:“善!某便随足下往梁山一行!”
赵复激动难抑,对着闻焕章深深一揖到地:“先生大恩,没齿难忘!”
“何须言谢。”闻焕章摆摆手,“某亦欲亲睹,足下所言之桃源,究竟是何光景!”
时迁喜得抓耳挠腮:“妙极!俺梁山又添一位诸葛孔明!”
袁朗咧嘴大笑:“先生放心!到了山寨,哪个敢对先生不敬,俺这钢挝先与他说话!”
闻焕章莞尔,对赵复道:“容某略整行装,午后便可启程。”
“谨遵先生吩咐!”
日头渐高,驱散薄雾,金辉洒满小院,映得众人脸上皆有光华流转。赵复心潮澎湃——得此大贤,梁山那片庇佑生民的乐土,又近了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