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终于转过头来,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他的眼睛很特别,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点琥珀色,在阳光下会呈现出奇异的金棕色。此刻这双眼睛里却只有一片死寂,像是结了冰的湖面。
安赤看着这个认识了五年的朋友,忽然觉得今天的谢华比往常更加疏离。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谢华已经转身下楼,墨青色的衣角在楼梯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
“又去喝酒……”安赤嘀咕着,却没有追上去。他知道谢华的习惯——每当新城主到任,他都会独自在酒楼喝得烂醉。
安赤不明白为什么,就像他不明白谢华为什么会在六年前那个雨夜,浑身是血地出现在碎叶城门口一样。
谢华确实去了酒馆,他穿过三条歪歪扭扭的小巷,来到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小院。
院门上没有招牌,只有一块褪了色的红布挂在门楣上,随风轻轻摆动。
“老样子?”柜台后的老人头也不抬地问道。
谢华点点头,在角落的矮桌前坐下。
这个位置能看到门口,却不会被阳光直射。六年来,他每次来都坐在这里,仿佛这个简陋的木凳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酒很烈,带着西域特有的辛辣。谢华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耳边是其他酒客嘈杂的议论声。
“听说新城主是尚家的人……”
“哪个尚家?”
“还能有哪个?京城尚家!他祖父是当朝太傅!”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谢华的手顿了一下,酒液从碗边溢出,沾湿了他的手指。他盯着那滴琥珀色的液体,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尚家。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入他的记忆。
六年来,他刻意不去想京城的事,不去想那些已经模糊的面孔。但有些东西,就像碎叶城墙上那些顽固的苔藓,越是想要清除,越是扎根更深。
“朴之!”
安赤的声音打断了谢华的思绪。他抬头,看见年轻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不寻常的兴奋。
“快出来!新城主的队伍进城了!”
谢华放下酒碗,铜钱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跟着安赤走到街上,发现原本冷清的街道突然挤满了人。
碎叶城的居民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一般,聚集在主道两旁,伸长了脖子张望。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谢华站在人群边缘,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往前挤。
他比大多数人都高,即使站在后面也能看清街道上的情形。
先是一队骑兵,穿着制式的皮甲,马匹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京城来的精锐。
然后是几辆马车,最前面的那辆挂着玄色的帘子,随着颠簸微微晃动,隐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
“那就是新城主?”安赤踮着脚问道。
谢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辆马车,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开了车帘,谢华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尚易。
那张脸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瘦削,轮廓更加分明。
六年的时间在年轻人身上留下了痕迹,却没有磨去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清贵气质。
谢华猛地后退一步,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人在他耳边重重敲了一记铜锣。安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谢华已经转身,挤开人群快步离开。
“朴之?你去哪?”安赤在身后喊道。
谢华没有回头,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奔跑。
墨青色的身影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像是一尾受惊的鱼。直到确认没有人追来,他才停下来,靠在斑驳的土墙上大口喘息。
六年来第一次,谢华感到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尚易为什么会来碎叶?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夕阳西沉,碎叶城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
谢华慢慢走回自己位于城东的小院,院门前的槐树已经开始落叶,黄褐色的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推开门,屋内一片昏暗。六年来,这里几乎没有变化——一张木床,一个书案,一把椅子,还有一个酒坛,那是安赤去年送他的生辰礼物。
谢华坐在床沿,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
匕首很旧了,刀鞘上的花纹已经磨平,但刀刃依然锋利。
他轻轻抚过冰冷的金属,仿佛这样能让他平静下来。
“尚易……”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丝苦涩。
门外传来脚步声,谢华迅速将匕首藏回枕下。
是安赤,他不用看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总是这样,走路带着一种特有的轻快节奏,像是永远有说不完的趣事。
“朴之!你在吗?”安赤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谢华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才去开门。
安赤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你猜怎么着?新城主去了和畅楼!现在全城的人都在那里等着见他呢!你怎么半路跑了?”
谢华摇摇头:“我不舒服。”
安赤狐疑地看着他:“你脸色确实不好……要不要我去找大夫?”
“不用。”谢华勉强笑了笑,“休息一下就好。”
安赤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个新城主……他看起来不一样。其他城主一来就住进府衙,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却直接去了和畅楼,说要看看碎叶城全貌。”
谢华的心跳忽然加快:“他说了什么?”
“还没说什么重要的,”安赤挠挠头,“就是问了问城里的情况,收成啊,商路啊什么的。不过……”他压低声音,“我听说他在京城得罪了权贵,是被发配来的。”
谢华垂下眼睛,掩饰眼中的波动:“是吗?”
“我要回去看看热闹,”安赤转身要走,又回头道,“你真的不去?”
“不去了。”谢华摇头,“替我……多留意他说了什么。”
安赤点点头,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