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后坊的第三日,静得如同死水。
晨雾未散,晒谷场上却已不见往日喧嚣。
麻布口袋堆得整齐,可里面装的不再是新米,而是陈年的糙粮与杂豆。
菜市口的摊贩缩在角落,面前几把蔫黄的青菜像是从土里刚刨出来便忘了浇水。
药铺的门帘半垂,陈砚之坐在案前,手中药杵迟迟未落——石臼里的药材干硬如柴,没有灵泉浸润,连研磨都成了难事。
流民营那边传来断续的哭声。
一个孩子蜷在母亲怀里,小脸通红,嘴里喃喃喊着“水……”。
女人抱着他蹲在空桶边,眼神发直。
昨日还能分到一碗稀米汤,今日只有一勺兑了三遍水的麸皮糊。
“说好捐粮的,你们自己先断炊?”一声怒吼炸开,锅碗被砸在地上,碎瓷四溅。
几个壮汉围住柳芽儿,眼底泛着血丝,“你们沈娘子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今早连炒米都停了?我们喝米汤,你们吃干饭!”
柳芽儿咬着唇,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的血痕。
她身后只有三个妇人,背来的粗粮不过百斤,面对上千张嘴,如同杯水车薪。
“各位乡亲,”她的声音发颤,却挺直了脊背,“沈娘子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粮要运出去’。她不是不给,是现在——真的拿不出来。”
没人回应。愤怒像野火,在饥渴中越烧越旺。
消息不能传出去。
陆时砚立于粮库高台,玄色长袍衬得他面色冷峻。
他下令封锁一切关于沈清禾病情与空间异状的风声,违者逐出共耕会。
他自己则日夜坐镇仓房,亲自核对每一笔出入账目,调度有限存粮,优先供给病弱妇孺。
可人心,终究不是粮食能喂饱的。
盐纲会的流言如毒蛇般钻入坊间:“谷母遭天谴,灵气尽失!”街头巷尾有人悄悄议论,“听说她动用了逆天之力,如今因果反噬,田也枯了,命也快没了。”更有人手持一张泛黄纸页,声泪俱下地宣称那是沈清禾亲笔所书的《退隐遗书》,上面赫然写着:“自愿归还各州托管田产,自此遁世修行。”
数个农会会长趁夜出村,马蹄声隐没在林间小道尽头——他们是奔着县城去了,要去和官府谈条件。
白发翁站在市集中央,捧着他手写的《月下同熟记》,声音苍老而坚定:“诸位还记得去年寒冬吗?是沈娘子开仓放粮,救活三百八十六条性命!她说过,收成不止是一家一户的事,是大家一块地、一块天……”
话未说完,一桶腥臭粪水当头泼下。
老人踉跄跌倒,稿纸散落泥中。
围观者沉默,有人低头避开视线,有人冷笑走开。
小萤烧得厉害,脸颊烫得像炭火。
陈砚之翻遍药柜,最终只能用井水浸湿帕子敷在她额上。
他曾靠着灵泉水提炼退热清心散,如今水源枯竭,连最基础的药效都无法保障。
他望着床上昏睡的小女孩,拳头狠狠砸向桌面。
“我学医十年,竟救不了一个孩子……”
黄狸伏在沈清禾床头,毛色失去了往日油亮光泽,耳朵软塌塌地贴着脑袋。
它不时抬头看向那张苍白的脸,喉咙里发出低低呜咽。
每当她呼吸微弱一分,它的爪子就会轻轻搭上她的手腕,仿佛怕她就此离去。
而在内院书房,烛光彻夜未熄。
陆时砚翻开一本本账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墨迹。
那些数字背后,是一条条缜密布局的脉络。
他这才发现,半月前,沈清禾便已在暗中重构整个共耕体系——以“光明契”为纽带,将三百农会联结成网;每一份契约都留存副本,藏于不同村落;所有粮仓设三钥共启制,缺一不可;甚至,她在边境几个大镇都预埋了转运暗线。
她从未想做高高在上的“谷母”。
她要建的,是一套不会因一人倒下而崩塌的规矩。
那一夜,陆时砚召集铁穗、柳芽儿、陈砚之及几位忠心骨干,将账册与契约一一陈列于堂。
“她留下的,不是神迹,”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是制度。她说过:靠天不如靠地,靠地不如靠人齐心。若我们自乱阵脚,才是真辜负了她拼死护下的这片土。”
铁穗红了眼眶。
这个少年带着一群半大孩子巡夜守仓,饿了啃树皮,也不肯动一口公粮。
当夜,他们在坊口立起一方石碑,由铁穗亲手执凿,刻下四个大字——
共耕誓约
少年们跪地宣誓,声音响彻山谷:“粮可断,契不可毁!若有背盟者,天地共弃!”
消息如风传开。
原本动摇的十余村庄连夜派人送来存粮,有的甚至拆了自家囤底:“沈娘子待我们如亲族,这时候岂能退缩!”
山后坊的沉默仍在继续,但沉默之下,已有暗流涌动。
第四日黄昏,西岭方向升起一缕黑烟,无人知晓是谁点燃。
而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夜里,一道模糊身影悄然混入流民营,衣衫褴褛,眼神却冷得不像难民。
他盯着内宅方向良久,缓缓摸向怀中——那里藏着一柄薄刃短匕,刀身淬了见血封喉的毒。
黄狸忽然浑身毛发炸起,耳朵竖成一线,死死盯住院墙外那片阴影。
第五日深夜,风自西岭而来,裹挟着未散的焦土气息,悄然卷过山后坊的屋檐。
月隐云中,四野如墨,唯有内宅一隅尚有微弱烛火摇曳——那是黄狸守了整整五夜的地方。
它伏在床头,毛发凌乱,双耳始终紧绷如弦。
沈清禾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呼吸浅得几乎难以察觉。
可就在更鼓敲过三响之际,院墙外一道黑影贴地而行,脚步轻巧,却带着杀意的滞重。
那人衣衫破烂,面涂灰泥,混入流民营已有两日,连柳芽儿都曾亲手给他递过半碗麸皮糊。
可此刻,他眼中再无乞怜,只有冰冷的决绝。
翻墙、落地、潜行——动作干净利落,不似寻常灾民。
他贴着廊柱靠近内室,右手缓缓探入怀中,寒光微闪,一柄薄刃短匕滑出袖口,刀身泛着幽蓝,显然是淬了剧毒。
黄狸骤然炸毛,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还未等那刺客抬手推门,它已如离弦之箭扑出!
利爪直抓面门,獠牙咬住对方手腕,死不松口。
刺客闷哼一声,挥臂甩开,黄狸撞上墙壁,发出沉闷声响,却立刻挣扎起身,再次扑上。
警铃骤起!
铁穗率人从四面围来,火把瞬间点亮夜空。
陆时砚执剑而出,玄袍猎猎,眸光冷冽如霜。
刺客被按倒在地,脸上伪装剥落,露出一张年轻却扭曲的脸。
“你认得她。”陆时砚蹲下身,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去年冬雪封山,你一家六口饿倒在路边,是她命人抬进营中,分粮施药,救活了你娘和两个妹妹。”
青年冷笑,嘴角抽动:“正因为认得,才知她不死,我们便永无生路。”他声音嘶哑,“盐纲会许我全家迁入县城,分房授田……只要她闭眼。”
众人哗然。
陆时砚静默片刻,忽然问:“若她醒来呢?”
“那就不是我死了,是我爹娘兄妹一个个饿死。”青年抬眼盯着他,眼中竟无悔意,只有一片荒芜的绝望,“你们高高在上,说共耕同熟,可我们这些贱命,等不起明天的米汤!她说要带大家活,可我们只看到她越走越高,门却越关越紧!”
话音未落,他猛地仰头咬舌!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胸前残布。
他倒下的那一刻,眼神仍瞪向内室方向,像是控诉,又像哀求。
陆时砚立于檐下,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久久未动。
远处流民营寂静无声,仿佛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句——“你们让她死,我们才能活。”
这不是刺杀,是审判。
一场以“善”为祭坛、以“穷”为刀锋的审判。
良久,他转身走入书房,吹熄旁灯,独留一盏孤烛。
提笔蘸墨,落字如刻:
“北境旧部亲启:
若七日内她未睁眼,
我便焚坊殉契,
以此血证——
善不可辱,约不可弃。”
信封火漆印下,是他陆氏嫡脉的太子玺纹。
第七日黎明,天光初透。
一缕阳光穿过窗棂,落在沈清禾微颤的眼睫上。
她指尖忽然一动,随即缓缓睁开双眼。
意识归位的刹那,脑海响起久违的提示音:
【叮——福缘系统冻结解除】
【灵泉恢复30%,沃土再生进度12%】
【善举值达标,解锁二级储粮权限】
她费力撑起身子,胸口闷痛,四肢虚软,但目光清明如洗。
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夯土路上,如同心跳。
千户农民持锄列阵,肩挑背扛,驮着家中余粮,自四面八方汇聚坊前。
有人送来最后半袋陈米,有人抱着晒干的薯干,还有老人牵着孙儿,捧上几枚存了过年用的咸蛋。
柳芽儿冲进屋来,眼角含泪,双手奉上一本崭新的契约簿:“沈娘子……他们都来了。说粮可以晚一天收,但‘光明契’,不能断一日。”
沈清禾望着窗外那一张张疲惫却坚定的脸,许久,轻轻开口:
“好。”
她的声音尚弱,却如春雷裂冰——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
“饿鬼来了,门也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