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而坚决的声响,将身后破庙里灾民们或麻木或期盼的目光,一并甩在漫天风雪之中。
北境的官道早已被冰雪覆盖,与荒野连为一体,若非有熟悉地形的向导,车队早已迷失方向。
寒风如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退缩。
因为他们知道,车上装载的不仅仅是粮食,更是数百里外无数双眼睛里,即将熄灭的活下去的希望。
当那面绣着“禾”字的旗帜出现在破庙外的风雪中时,蜷缩在角落里苟延残喘的流民们几乎以为是冻僵后产生的幻觉。
直到杜掌柜那洪亮如钟的声音响起,才将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官府的赈灾点设在庙前,一口大锅里煮着浑浊的稀粥,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汤水,里面混杂着肉眼可见的沙砾与谷壳。
负责施粥的衙役面无表情,一勺下去,半碗清汤,多一滴都像是要了他的命。
流民们排着队,默默接过,然后找个避风的角落,囫囵吞下,仿佛吞咽的不是救命粮,而是一把滚烫的沙子。
杜掌柜跳下马车,二话不说,命人将一口崭新的大锅架在官府赈灾点的旁边,熊熊烈火瞬间点燃。
他亲自扛下一袋麻袋,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刺啦”一声撕开,金黄饱满的米粒倾泻而出,与官仓那混杂着霉味的陈粮形成了鲜明对比。
“乡亲们看清楚了!”杜掌柜的声音盖过了风雪,“这不是官仓里能饿死人的陈粮!这是我们东家新培育出的‘抗寒粳’,哪怕天寒地冻,蒸煮只需一刻钟!”
话音未落,几大袋米已经下了锅。
清水、米粒、火焰,最原始的组合,却在极短的时间内爆发出最极致的诱惑。
一股浓郁的、带着一丝清甜的米饭香气,霸道地冲破了寒风的封锁,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那香味仿佛一只温暖的手,抚慰着他们被饥饿折磨得早已痉挛的肠胃。
“咕咚。”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咽下了一口口水。
这声音像是点燃了引线,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原本麻木的眼神里迸发出炙热的光,那是对食物最本能的渴望。
一刻钟后,锅盖掀开,蒸腾的热气混合着更浓郁的饭香冲天而起。
雪白的米饭粒粒分明,油润饱满。
衙役们都看傻了眼,他们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能煮出如此品相的米饭。
“开饭!”
随着杜掌柜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灾民们蜂拥而上。
没有碗,就用手捧;烫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松开。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抢到一捧,顾不得烫,塞进嘴里,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哭喊:“香……太香了……十年了,老婆子十年没闻过这么香的饭味儿了……”
她的哭声带着一股奇异的感染力,让周围狼吞虎咽的灾民们动作都慢了下来,许多人吃着吃着,也跟着泣不成声。
这不仅仅是一口饭,这是活着的味道,是尊严的味道,是告诉他们“你们还像人一样活着”的味道。
沈清禾没有停留在施粥现场享受百姓的感激。
她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带着苏秀才和二十名精壮青年,顶着风雪,直奔郡志里记载的最北边那片“绝收”的荒屯。
这里的土地被冻得比石头还硬,官府的农官断言此地“三年不可耕”。
沈清禾却不信这个邪。
她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坡地上停下,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用力刨开厚厚的积雪,露出下面黑褐色的冻土。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捧泛着微光的土壤。
这几乎是她空间灵泉旁仅剩的最后一点沃土。
她将这捧土均匀地洒在清理出的土地上,奇异的是,那些土壤落在冻土上,竟发出了“滋滋”的轻响,仿佛有无形的热量正在化开坚冰。
随后,她取出两袋种子,一袋是经过空间改良的“早稻一号”,另一袋则是她精心挑选的极耐寒冬小麦品种。
她将两者混合,亲手撒入那片刚刚被灵泉沃土激活的土地里。
“按照我教的方法,”她对身旁的苏秀才说,“立刻搭建暖棚,记住,每一处都要密封好,不能漏风。”
苏秀才重重点头,立刻带领着青年们行动起来。
他们用最简陋的木头和油布搭建起一个低矮的棚子,将那片播下希望的土地笼罩其中。
棚内,按照沈清禾的指示,每隔几步就放置一盏加满废油的油灯,灯芯燃起的微弱火苗,是这片绝境中唯一的稳定热源。
最后,他们将一路收集来的炭灰仔细地覆盖在油布棚顶,形成一层黑色的薄膜,最大限度地吸收着冬日里吝啬的阳光。
时间一天天过去,七日后,当萧景行带着一身风尘赶到时,正看到一群百姓围着那片简陋的暖棚,跪在雪地里,朝着棚内那抹若隐若现的绿色顶礼膜拜,仿佛在瞻仰神迹。
萧景行心中剧震,他快步上前,拨开人群。
只见在那灰黑色的土地上,一层细密而鲜嫩的绿芽,顽强地破土而出,宛如在漫无边际的纯白画布上,用最锋利的笔,刺出了一剑淋漓尽致的春意。
他掀开帘子走进暖棚,一股混杂着泥土芬芳和油灯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
沈清禾正裹着厚厚的棉袄,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炭笔,在一本册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她的眉毛和睫毛上都凝结了一层细密的白霜,显然已经在这里守了很久。
“你……”萧景行喉头有些干涩,他看着眼前这幅不可思议的景象,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明知催熟作物会损耗你的根本,为何还要做到这种地步?”
沈清禾记录下最后一个温度数据,才缓缓抬起头。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因为等朝廷勘察、丈量、再慢慢均田,这些人,早就冻死、饿死了。”
她站起身,将那本薄册递到萧景行面前:“我耗费心神,催生这第一片秧苗,不是为了炫耀什么奇迹。我现在教给他们的,也不仅仅是如何种出粮食,而是让他们知道,在这片被所有人放弃的土地上,靠自己的双手,也能活下去。这是一种本事,一种谁也夺不走的本事。”
萧景行的目光落在册子上,封面上写着五个简练的大字——《冬耕十要》。
“这上面是我简化过的冬日耕种之法,从选地、育苗到保温、施肥,都是用最常见的材料就能做到。”沈清禾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萧大人,您若真有心救天下,不如想办法,让这本册子,印满九州。”
返程的路,杀机四伏。
就在车队行至一处狭窄的山谷时,两侧山林中突然窜出数十名骑着白狼的悍匪,他们是前朝覆灭后流窜在北境的“白狼”残党,凶狠嗜血。
他们的目标明确得令人心寒——不是粮食,而是直奔沈清禾所在的那辆马车。
“保护主家!”铁头怒吼一声,率领护卫队悍不畏死地迎了上去,用血肉之躯铸成第一道防线。
陆时砚拔剑出鞘,剑光凛冽,牢牢护住车厢。
混乱中,一直被认为只是个商贾的杜掌柜竟爆发出惊人的悍勇,他抢过缰绳,亲自驾车,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一转方向,竟硬生生将一匹冲到近前的敌骑连人带狼撞翻在地!
马车剧烈颠簸,沈清禾在车厢内死死稳住身体,她紧紧抱着装有所有技术手册的箱子,眼中没有丝毫慌乱。
她没有选择动用空间这个最大的底牌。
在这样狭窄且混乱的环境里,凭空变出或收走东西,太过惊世骇俗,且未必能应付所有敌人。
她从怀中摸出几个鸡蛋大小的陶罐,这是她临行前根据辣椒、硫磺和几种刺激性草药配比研制的新东西——烟熏驱兽弹。
她毫不犹豫地点燃引信,从车窗的缝隙中奋力扔了出去。
陶罐在半空中炸开,滚滚的黄绿色浓烟瞬间弥漫开来。
那烟雾辛辣刺鼻,比最烈的辣椒水还要呛人,别说是人,就连那些凶悍的白狼都受不了,惨嚎着在原地打转,涕泪横流。
敌寇被浓烟罩住,双目刺痛,什么也看不见,阵型大乱,仓皇向后溃逃。
一场致命的劫杀,竟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被化解。
事后盘点,损失了两车粮食,几名护卫受了伤,但所有人都活了下来,更重要的是,那只装着《冬耕十要》原稿和各种技术资料的箱子,完好无损。
杜掌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烟灰,咧开嘴笑了:“值!他娘的,太值了!这些纸,比金子还贵!”
回到山后坊时,已是月末,天边挂着一弯残月。
连日的奔波与心神消耗,让沈清禾疲惫到了极点。
但她没有回房休息,而是独自一人,走向了田埂尽头的那座青铜碑亭。
她将从北境带回的那一抔冻土,小心地放置在碑前,仿佛在向一位故人汇报战果。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碑身,轻声呢喃:“我们种下的火,已经开始烧起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腰间一直温养着的青铜印,忽然微微发热。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悸动从她神魂深处传来。
她心念一动,意识沉入空间,赫然发现,空间最深处那口早已干涸见底的灵泉,泉眼中心竟然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还未等她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丝微弱但无比清晰的联系,从遥远的北方传来。
顺着这丝联系,她仿佛“看”到了北境那片雪中荒屯,看到了那片简易暖棚下的绿苗。
而在那些绿苗的根系深处,竟然有无数比星光还要微弱的光点,正在悄然亮起,如同夜空中最遥远的星辰,与她手中的青铜印遥相呼应。
沈清禾彻底怔住了。
难道……这金手指的力量,并不仅仅是索取与给予,它竟然能通过技术的传承与知识的播撒,去唤醒根植于普通人内心深处、那名为“希望”与“自强”的种子?
夜风拂过碑亭,吹起她的发梢。
她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从脚下广袤的大地深处,传来了一声极轻、极缓,却又充满了无限生机的,复苏的呼吸。
山后坊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早地露出了春的端倪。
冰雪消融,万物待生,坊内百姓依照传统,准备开启一年一度的春日祭土,焚香向天,祈求风调雨顺。
就在祭祀的香案刚刚摆好,众人正欲跪拜祈雨之时,异变陡生。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齐齐望向北方。
只见那条通往外界的驿道尽头,一片遮天蔽日的尘烟,正以一种雷霆万钧之势,滚滚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