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过,山雾未散,西坡三百亩新茶园已吐露青翠。
晨光穿林而入,嫩芽如针,沾着夜露微微颤动,仿佛大地初醒时的一声轻叹。
沈清禾立于坡顶,指尖拂过一片叶尖,触感柔韧而鲜活。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浮动着草木初生的清气,还有一丝极淡的松烟香,那是老灶昨夜煨炭时留下的痕迹。
她睁开眼,眸底沉静如水:“采头道明前叶,不抢早,不贪多,每株只取三尖。”
命令传下,百名茶农应声而动。
他们手法熟练,动作轻巧,像在对待初生的婴孩。
这些曾被饥荒逼到绝境的人,如今已是沈清禾最信任的“耕心队”。
他们知道,这一片叶子,不只是茶,更是命脉。
采摘后的鲜叶即刻送入熏房。
空间灵泉所化的雾气缓缓弥漫,将茶叶裹入一片湿润的氤氲之中。
三日慢熏,不急不躁,只为锁住那一缕天然清韵。
随后,老灶亲自掌炉,用他秘制的百年陈松炭文火烘焙。
炭火微红,无焰无声,却将松脂深处的醇厚一点一滴渗入叶脉。
最后一道压饼工序,由沈清禾亲手完成。
她将一块刻有“雾隐”二字的铜模轻轻覆上,按下时力道均匀,宛如盖印一道誓约。
二十饼成,她未托大宗商贾,只寻了徽州一位常年往来京畿的老行商,递上锦匣:“不求贵人赏,但求识者尝。”
半月之后,京城回信如雪片飞至。
御史大夫亲题“山中有神饮”,墨迹苍劲,字字如钟;翰林编修挥毫作诗:“一盏忘机二十年,尘心洗尽不知年。”更有宫中内侍悄悄捎话:贵妃每夜必饮一盏雾隐茶,方能安枕入梦。
消息传开,坊间已有传闻称此茶为“仙芽”,愿千金求一饼。
可就在这风起云涌之际,府城七大茶庄联名发布《正味榜》,白纸黑字,赫然公示天下名茶品第。
“雾隐茶”三字,竟不在其列。
评语寥寥数句,却字字如刀:“山野粗制,香浮于表,不足登大雅之堂。”
更令人齿冷的是,贡茶院同期推出新品“云栖问盏”,宣称采自“云深不知处”的古树原种,经九道秘法精制而成。
可当沈清禾接过朱小乙带回的样饼细细品鉴时,眉心骤然一跳——那入口瞬间的松烟回甘,层层叠叠,与雾隐茶几无二致!
她立刻召来陈三。
这位老实巴交的茶农抱着半块残饼进门时,手都在抖。
“东家……我家茶今年全压手里了!买家说……说没上榜的东西,再香也是贱货!”他声音嘶哑,“价格被压了三成,连往年收成的一半都卖不出去!”
沈清禾接过残饼,指腹摩挲边缘一圈细微焦痕——正是老灶独门松炭在高温下特有的烙印。
她眼神渐冷。
这不是巧合。
是窃技,更是封杀。
当晚,陆时砚坐在灯下翻阅《贡茶录》副本,烛光映着他清俊侧脸,眉头紧锁。
良久,他抬眼,声音低沉:“谢云章亲自主理此次评选。他在评语簿上批了十个字——‘香浮于质,巧夺造化,非正道也。’”
沈清禾冷笑一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冷茶:“他说我‘巧夺造化’?呵……他护的哪里是茶道正统?他是容不得一个女人、一个被休弃的农妇,踩着他世家门楣走上台前。”
她站起身,步至窗前。
月色如霜,洒在庭院石阶上,寒意刺骨。
她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影,仿佛看见一张无形巨网正在收紧——阶级、礼法、话语权,每一根丝线都缠绕着“不该如此”四个字。
可她偏要如此。
次日清晨,朱小乙快马归来,身后跟着佝偻身影。
老灶来了,肩上还背着半袋未燃尽的松炭。
沈清禾迎出门外,将那块仿制的“云栖问盏”茶饼递到他手中。
老灶沉默地掰开,嗅了嗅,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炭灰细看。
他的手开始发抖,眼中怒火翻涌,却终归化作一声沉重叹息。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松木印,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灶”字。
“这是我师父临终前交给我的。”他声音沙哑,“他说,烧炭不是手艺,是守诺。谁若冒用此法,便是辱我九泉之下。”
沈清禾接过木印,指尖抚过那斑驳刻痕,心中已有决断。
她转身望向院中等候的众人——赵绣娘、海姑、孙跛子……那些曾跪在旧世尘埃里的名字,如今一个个挺直了脊梁。
“他们要定‘正味’?”她淡淡开口,唇角扬起一抹锋利笑意,“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味道。”
风未止,芽已动。
而这一次,她不再向上乞怜,也不再向权低头。
她要让天下人自己张嘴,说出谁才是真正的——识者。
(续)
三枚铜钱,换一盏茶。
城外官道旁的茶棚在晨雾中升起第一缕炊烟时,已有百姓排成长龙。
粗布麻衣的老农、赶集的货郎、歇脚的脚夫,甚至远道而来的游方僧人,皆驻足观望那面迎风招展的横幅——“百茶擂台——百姓盲品,真味自知”。
沈清禾立于棚后,一身素净靛蓝布裙,发髻用一根竹簪固定,毫无张扬之态。
她看着赵绣娘带着织造会的姐妹们忙碌穿梭,炭炉上水汽翻腾,陶壶咕嘟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香气:一种是清冽如露、带着山林晨气的幽香;另一种则厚重浓烈,松烟裹挟着焙火的焦意,层层叠入鼻息。
但她知道,这只是表象。
真正的区别,在舌尖,在喉间,在那一瞬心头泛起的涟漪。
“甲号茶,入口清润,回甘似有若无,像春溪过石。”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闭目品评,在票笺上写下感言。
“乙号呢?”
“乙号……香太冲,后劲浮,喝完舌根发燥。”他皱眉,“像是强妆浓抹的美人,初看惊艳,细品却失了本真。”
记录簿一页页翻过,墨迹未干,数字不断攀升。
首日两千盏售罄,次日竟破三千。
孩童捧碗啜饮,笑说“嘴里开了一座山”;老妪含泪道:“多少年没喝到这么干净的茶了。”有人专程骑驴从百里外赶来,只为投一票。
他们不知道哪杯是“雾隐”,哪杯是“云栖”,但他们记得那种味道——那是土地真实的呼吸,是雨露与阳光交织的滋味。
第三日午后,天光微阴。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停在茶棚百步之外。
一个身着素色直裰、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帽檐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倨傲与冷峻。
谢云章来了。
他未报姓名,只默默接过一盏编号茶汤,轻嗅,慢饮,再饮。
接连五盏,面色愈沉,指节紧扣杯壁,几欲捏碎。
围观者渐渐安静下来。有人认出他是贡茶提举,顿时议论四起。
“这可是定‘正味’的人啊……他也来尝百姓口中的‘贱货’?”
谢云章放下最后一盏茶,眼中怒意翻涌,却又强行压制。
他冷冷开口:“纵使万人称好,也不过口舌之欢,岂能乱雅俗之序?茶之道,在礼乐,在传承,在庙堂清音,非市井喧哗可议!”
沈清禾从棚内走出,手中捧着另一盏新沏的茶,热气袅袅,松香暗涌。
她望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刃:“大人说得不错。可若连一杯茶的真假都辨不出,又凭什么替天下人定雅俗?”
她将茶递出:“不妨猜猜,这一杯——是山野之邪,还是庙堂之正?”
谢云章盯着她,目光如冰。良久,拂袖转身。
却不慎碰倒案角茶碗。
褐色茶汤泼洒在月白衣襟上,洇开一片深痕。
奇异的是,那气味并未随温度散去,反而愈发浓郁——松脂深处的醇香,缠绵不绝,仿佛烙进了布料,也烙进了他的尊严。
他脚步一顿,终未回头。
当夜,陆时砚独坐灯下,指尖抚过一封刚刚摹写的书信。
笔迹娟秀严谨,正是谢氏家传楷体,一字一句仿若出自其手:“若欲‘雾隐’上榜,需奉金三百两,密投南巷柳树洞。”
他吹干墨迹,抬眸望向窗外。
远处茶棚灯火未熄,影影绰绰仍有百姓排队等候最后一轮品鉴。
那光,像钉进黑夜的一枚钉子,固执而明亮。
“真的要走这一步?”他低声问,语气罕见地迟疑。
沈清禾倚门而立,目光穿过薄雾,落在那片仍在亮灯的棚子上。
风掠过她的鬓发,也将一丝极淡的松烟香送至鼻尖。
她轻轻摇头。
“不是我要脏手。”她嗓音平静,却字字如铁,“是他们把干净的路,全都堵死了。”
窗外,第一缕晨雾漫过茶园,叶片承露,静默生长。
而在那本厚厚的票簿深处,某个数字正悄然逼近临界——仿佛一场无声的审判,已临近揭晓前最窒息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