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砚脸上的惊愕与震撼,比漫天浇落的暴雨更能冰封人心。
他看清了,那绝非凡物。
那枚青铜小印在沈清禾湿漉漉的掌心散发着微弱却温润的光晕,仿佛握住了一颗沉睡的星辰。
那光芒穿透雨幕,映亮了她苍白的脸颊,也照进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喉结滚动,艰涩地吐出那句话,与其说是对她说,不如说是对自己确认这匪夷所思的现实。
雨水冲刷着沈清禾手肘的伤口,带走血迹,却带不走那股从大地深处涌入手臂、贯穿四肢百骸的温热力量。
她能感觉到,这力量与她识海中的那片空间同根同源,却又截然不同。
空间是她的底牌,是她安身立命的秘密仓库;而这枚名为“仓廪司启”的铜印,却像是一道敕令,一个权柄,将她与这片土地,与每一株摇曳的稻禾,都建立了某种神秘而深刻的联系。
那句“春催百谷,夜护千仓”的低语,仍在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重如泰山。
“先回去。”陆时砚的声音将她从震荡中唤醒。
他大步上前,不再去管那深陷泥潭的马车,脱下自己的外袍,不由分说地披在沈清禾身上,将她连同那枚诡异的铜印紧紧裹住。
“此物,绝不可再让第三人看见。”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沈清禾猛地回神,迅速将铜印收回掌心,那股与稻田的共鸣感瞬间切断,但温热的触感依旧。
她点了点头,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路上,身后是轰鸣的雷声和被遗弃的马车,前方是灯火渐明的枫林渡。
回到共耕会的密室,烛火摇曳,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朱小乙早已备好姜汤和干净的衣物。
待一切安顿妥当,闲杂人等退去,密室的门被沉重地关上。
沈清禾摊开手掌,那枚青铜小印静静地躺着,古朴无华,仿佛一件寻常的出土古物。
但在陆时砚眼中,这枚小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微微扭曲。
“司职授印……”他轻声念着那句话,目光复杂,“我曾在一本残缺的古籍上见过类似的记载。上古之时,天地间有神只司掌风雨雷电、山川五谷。凡有大功德于一方生民者,或能感应天地,获其残存神职,得授信印。这……这已非人力范畴。”
沈清禾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空间的又一次升级,却没想到牵扯到了神只之说。
她握紧铜印,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你的意思是,这东西能让我……催生百谷?”
“或许不止。”陆时砚的眼神锐利起来,“‘夜护千仓’,或许还能守护粮仓免遭灾祸。清禾,你与张廷岳周旋,是以智取;你开仓放粮,是以仁聚。或许正是这份智与仁,让你得到了这片土地的认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严肃,“但这也是最危险的利刃。一旦暴露,你将不再是‘妖妇’,而是‘妖神’。届时,引来的就不是萧景行那样的豺狼,而是朝廷不惜一切代价的剿杀,或是……圈禁供奉。”
沈清禾的指尖微微发冷。
她明白陆时砚的意思。
一个能凭空变出粮食的女人,和一个能让土地增产、守护粮仓的“神”,后者对一个庞大帝国的诱惑与威胁,是指数级的增长。
她深吸一口气,将铜印重新纳入虚空,那股力量瞬间与她融为一体。
“我明白。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与坚定,“但它也给了我们新的可能。”
她的手指在桌上那张枫林渡的地图上轻轻划过,“‘抗旱稻试收粮’的拍卖,明日照常进行。但目的,要改一改了。”
“如何改?”
“之前是为了回笼资金,震慑宵小。现在,”沈清禾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看,我枫林渡的土地,能种出什么样的神迹。我要让‘沈氏米’三个字,变成一道谁也绕不过去的坎。萧景行想用官府的刀来压我,我就要用百姓的饭碗,筑起一座让他砍不断的墙。”
陆时砚这不再是简单的商业操作,而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阳谋。
当一种粮食的产量和品质远超常理,它就不再是单纯的商品,而是一种战略资源,一种足以改变地方势力格局的筹码。
次日,枫林渡市集的气氛被推向了顶峰。
朱小乙早已将风声放出,不仅府城,连邻县的粮商、世家都派人前来。
高台上,十个贴着封条的大麻袋一字排开,旁边立着木牌,上书“抗旱稻”,颗粒饱满,色泽金黄,远胜市面上任何一种精米。
沈清禾没有亲自出面,而是由德高望重的老夯主持。
开场没有废话,直接开袋验货,当众蒸煮。
那股浓郁到近乎霸道的米香,飘出数里,引得无数人垂涎欲滴。
拍卖开始,价格节节攀升。
那些怀着恶意前来,准备低价扫货再行毁坏的探子们,很快就被真金白银的疯狂竞价给淹没了。
最终,十袋米被七家不同的商行高价拍走,其中就有府城最大的粮商“庆丰祥”。
这一场拍卖,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枫林渡不仅没被烧仓之事打垮,反而拿出了一种近乎神异的稻米,这个消息比任何谣言都传播得更快。
那些原本在观望的村寨,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密室中,朱小乙兴奋地汇报着拍卖所得的款项,足够他们再撑三个月,甚至还能购入一批铁料打造农具。
“钱是其次。”沈清禾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神情平静,“我种下的种子,已经发出去了。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浇灌了。”
陆时砚正为她添上热茶,忽然,他持壶的手微微一顿,侧耳倾听。
夜色渐浓,村口的犬吠声毫无征兆地变得狂乱起来,紧接着,一声尖锐的铜锣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那是最高级别的警讯。
密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护粮队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骇与仓皇,他甚至来不及喘匀一口气,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变形:“沈……沈娘子!官道上……好多火把!是……是府兵!举着王旗,朝我们这边来了!”
沈清禾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热茶的雾气氤氲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寒芒。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是,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