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北京城的夜空被此起彼伏的烟花撕开一道道绚烂的口子，爆裂声、孩童的尖叫声、远处电视春晚的喧嚣声浪，混合着家里飘出的年夜饭香气，从窗缝里钻进来。清绾家的客厅暖意融融，电视里重播着小品，爷爷奶奶靠在沙发上笑呵呵地讨论着剧情，妈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拼盘走过来，爸爸则翻看着家族群里的拜年信息。清绾穿着毛茸茸的兔子家居袜，盘腿坐在地毯的软垫上，面前的小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梨汤，一台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部稳稳架在支架上的手机。
手机屏幕上，是腾讯会议的小窗。画面有些昏暗，映着武朝阳那边农家小屋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一角，一盏瓦数不高的灯泡悬在屋顶，光线昏黄。他靠在厚厚的被垛上，身上裹着件磨得发白的藏蓝色棉袄，头发被枕头蹭得东倒西歪，脸上带着熬夜和暖气烘出来的红晕，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背景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远远传来的、闷闷的鞭炮响，还有他家人压低声音的、带着浓重乡音的交谈，像是在收拾明天拜年的东西。
“你那边听着好静。”清绾捧起温热的梨汤杯，对着屏幕小声说，怕打扰看电视的爷爷奶奶。家里电视声、说笑声交织，但屏幕另一端那个昏暗安静的小窗，是她此刻最专注的世界。
“嗯，爹娘熬不住，早歇了。守岁重任落我一人肩上了。”武朝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熬夜的沙哑，努力驱散着困倦。他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更靠近镜头一些，昏黄的光线下，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都清晰可见。“你那边够热闹的，听着就喜庆。”
“嗯，春晚小品重播呢，我爷爷可爱看这个了。”清绾点点头，小口啜着清甜的梨汤，“你那边炮仗声听着像隔了座山。”
“村子散，动静传得远，听着倒不闹心。”他笑了笑，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点模糊，但眼神很亮，“抢红包战绩如何？你家大军团，肯定激烈。”
“正抢着呢！”清绾眼睛弯起来，拿起另一个手机晃了晃，屏幕上是飞速滚动的家族群消息，“我二姑手气绝了，连发三个手气王！你呢？哥们儿群战况如何？”
“小打小闹，发几个乐呵乐呵。”他语气轻松，带着点北方爷们儿的爽快。一种奇妙的连接感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一边是四世同堂的都市暖融喧闹，一边是北方村庄冬夜的静谧深沉，这根看不见的网线，成了他们跨越千里守岁的独木桥。
时间在清绾手指翻飞抢红包、偶尔和武朝阳闲聊两句中悄然滑向零点。家族群里的红包像除夕夜的雪花，密集落下，各种吉祥话和搞笑动图刷得人眼花缭乱。清绾一边乐此不疲地点着“开”，一边心跳莫名地随着电脑右下角跳动的数字而加速。
“倒计时了。”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丝屏息的期待。
屏幕那头，武朝阳也坐直了身体，搓了把脸，驱散睡意，眼神专注起来：“嗯。”
00:00:00。
轰——！
窗外骤然爆发的巨响如同天地初开的雷鸣！连绵不绝的爆竹声浪瞬间吞没了一切声响，整座城市在声与光的狂潮中震颤。绚烂夺目的烟花在窗帘上疯狂涂抹着变幻的光影，电视里主持人的新年祝福被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
“新年快乐！身体健康！”爷爷奶奶笑着互道祝福，爸爸也举杯和妈妈轻轻一碰。客厅里弥漫着温馨的喜悦。
在这片喧嚣的顶点，清绾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而稳地操作着。她点开与武朝阳的微信对话框，找到转账，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开始输入。
腾讯会议的小窗里，武朝阳正看着她。窗外震耳欲聋的轰鸣和电视里的欢呼透过麦克风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微微蹙眉，但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紧紧锁在清绾低头发送消息的侧脸上，带着全然的信任和安静的等待。
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微信提示音顽强地穿透了远方的喧嚣。他拿起手机，点开。
屏幕上，一连串来自清绾的转账信息，像一串璀璨的电子烟花，瞬间点亮了他昏暗小屋的夜。
转账：131.40元。备注：【一心一意】
转账：520.00元。备注：【我爱你】
转账：999.00元。备注：【长长久久】
转账：888.00元。备注：【发发发】
转账：666.00元。备注：【六六大顺】
转账：777.00元。备注：【七星高照】
转账：199.99元。备注：【要久久久】
转账：334.40元。备注：【生生世世】
转账：100.10元。备注：【百里挑一】
转账：200.00元。备注：【好事成双】
整整十条转账！每一条备注都用吉祥的成语或数字谐音精心包裹着心意。金额不再是小打小闹的零钱，每一个数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屏幕上闪着微光。
武朝阳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往下滑动，一条一条地确认着那些数字和后面用心写下的备注。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疲惫和困倦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冲得干干净净，嘴巴微张着，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胸腔里传来一声明显的、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的吸气声，短促而清晰。
腾讯会议的小窗里，清绾已经抬起了头，正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这边，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窗外所有的烟火。
“你……”武朝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只吐出一个字，后面的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他抬起头，看向腾讯会议里清绾的脸，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震惊、难以置信，还有某种汹涌的、滚烫的情绪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翻腾。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这……弄啥咧？整这么大？”
清绾看着他完全懵住的表情，悬着的心反而落了地，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羞涩：“刷视频学的，图个好彩头嘛！新年快乐，朝阳！” 她顿了顿，看着屏幕里他依旧有些发直的眼神，声音放得更轻更软，像羽毛拂过心尖，“……要一直好好的。”
武朝阳看着她亮晶晶的、盛着笑意的眼睛，听着她最后那句轻软却重逾千钧的话，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情绪终于冲破了闸门。他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长长一串、每个都上百、承载着满满心意的转账记录，再抬起头时，眼神里的惊愕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暖流和沉甸甸的踏实。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熬夜的红晕似乎也染上了别样的温度。
“绾绾……”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被巨大暖意浸泡过的满足感，每一个字都像从心窝最深处掏出来，滚烫而真挚，“……我……我觉得……特别幸福。”
不是“谢谢”，不是“太多了”，而是“幸福”。这个朴素的词从他带着乡音的嘴里说出来，带着北方土地般的厚重和纯粹的分量，像一块温热的烙铁，稳稳地、深深地熨帖在清绾的心口，驱散了窗外所有的喧闹和冬夜的清冷。
窗外，新年的喧嚣依旧在持续，震耳欲聋。但这一刻，在各自小小屏幕的两端，那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只有他低沉真挚的话语，和她骤然明亮起来、盈满笑意的眼眸，在电流中无声交汇，将千里的距离熔化成一片温热的土壤，名为“幸福”的种子破土而出，瞬间葱茏。
清绾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压下去，笑容却更加灿烂夺目：“我也是！” 她大声回应，声音甚至盖过了电视里小品的笑声。
就在这时，她放在腿边的另一个手机像上了发条般疯狂震动起来，家族群的新消息提示音“滴滴滴”响成一片，密集的红包雨再次倾盆而下！
“哎呀！又来了！我小舅手速绝了！”清绾瞬间被拉回现实战场，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刚才的感动氛围立刻被热热闹闹的抢红包大战取代，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孩子气的兴奋和胜负欲，手指在屏幕上划出道道残影，“快快快！这个大的！”
武朝阳在屏幕那头看着，看着她瞬间投入“战斗”的侧脸，听着她嘴里飞快地念叨着“哎呀手慢了！”“哈哈抢到个大的！”，他嘴角的笑意加深，眼神温柔得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听着。腾讯会议的视频连接依旧稳定，信号格满满当当。他这边，窗外零星的鞭炮声也渐渐稀疏下去，乡村的夜重归深沉寂静，只有枕边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着他带笑的脸。他没有去点接收那些转账，只是让它们安静地躺在对话框里，像一份无比珍贵的新年礼单。时间在清绾热闹的抢红包背景音和武朝阳安静的注视中，缓缓流淌，直到窗外的喧嚣彻底平息，城市和乡村都沉入新年的第一个安稳梦境。
清绾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手机在软垫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一丝抢到红包的满足笑意，梨汤杯放在一旁，早已凉透。武朝阳看着她蜷缩的睡姿和均匀的呼吸，无声地笑了笑，也轻轻躺下，关掉了自己这边的台灯。屏幕的光暗了下去，但会议连接，依然顽强地亮着小小的图标，像黑夜里的两颗微星，固执地证明着彼此的在线与陪伴。
***
新年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温柔地唤醒了清绾。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向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腾讯会议的小窗依旧顽强地亮着，画面一片漆黑——武朝阳那边的摄像头关了，但代表他还在线的绿色小圆点，像一颗小小的、跳动的心脏，稳稳地亮着。
一条微信静静地躺在置顶对话框的最顶端：
【眯会儿，晚点叫你。新年好，绾绾。做个好梦。】
清绾看着那条信息，又看看漆黑但显示在线的小窗，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暖炉。她伸了个懒腰，快速起身洗漱。
临近中午，手机震动，是武朝阳发来的视频请求。接通，他那边光线明亮了许多，显然已经起床，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用冷水洗了把脸，精神头看着足了不少，换了件干净的烟灰色毛衣，只是眼底的青色还没完全褪去。
“起了？没睡过头吧？”他笑着问，背景是农家整洁的堂屋，阳光从糊着塑料布的窗户透进来，能看到地上扫得干干净净。
“没呢，刚收拾好。”清绾也对着镜头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身上已经换好了出门的米白色羊绒衫和长裤，“一会儿得去‘同和居’，跟小姨舅舅他们吃饭，年年如此，人挤人。”她语气里带着点习惯性的无奈，但眼神清亮。
“行，那你忙你的。”武朝阳点点头，很自然地拿起手机支架，“我这边也准备上线了，老四他们催命似的。你吃饭我就……”
“别挂！”清绾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就……就这么开着吧？放旁边就行。我吃饭肯定顾不上说话，但……你那边打着游戏，我听着声儿，感觉……像你在旁边似的。”她眼神飘向别处，耳根微微泛红。
武朝阳愣了一下，随即眼底的笑意像阳光下的碎金，流淌开来。“好。”他没多问，只应了一个字，声音里是满满的纵容。他把手机支架挪到电脑桌旁边，调整好角度，让前置摄像头既能框住他专注打游戏的侧脸和肩膀，又能拍到一点点电脑屏幕上激烈战况的光影。“那我开了？”
“嗯！”清绾用力点头，笑容绽开，像冬日里骤然开放的迎春。
她把手机小心地塞进随身小包的夹层，只露出上半部分的屏幕，确保武朝阳那边的画面还在。然后拎起包，跟家人打了招呼，出门，汇入新年第一天热闹非凡的街头人流。
“同和居”是老字号，雕梁画栋，气派非凡。新年第一天，更是人声鼎沸，热闹得像个煮沸的锅。巨大的宫灯高悬，穿着暗红色锦缎旗袍的服务员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烤鸭的焦香、点心的甜腻和各种菜肴混合的浓郁香气。清绾在服务员的引导下，穿过喧闹得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大堂，走进一间名为“瑞鹤”的包间。
巨大的红木圆桌旁，早已坐满了人。小姨、小姨夫、舅舅、舅妈、几个表兄妹，还有小姨家刚上小学、精力旺盛得像小马达的双胞胎儿子。长辈们红光满面，声如洪钟地互道新年好，交流着昨晚的春晚和今早的拜年趣闻；表兄妹们有的刷手机，有的低声聊天；双胞胎则在铺着厚地毯的角落里用筷子当剑，上演着无声的“武林争霸”。
“绾绾来啦！快坐快坐！就等你了！”小姨眼尖，立刻热情地招呼，拉着她坐到身边的位置，“路上堵不堵？这大初一的。”
“还行，新年路上车少，挺顺的。”清绾笑着应道，不动声色地把小包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包口微微敞开，确保麦克风没被捂住。她坐下，借着垂下的厚实桌布稍稍调整了一下包的位置，从外面看，就像她随意地把包放在了腿上。
很快，精致的凉菜上桌，热茶斟满。属于家庭的“战场”正式拉开帷幕。
“绾绾，气色真好！还是家里养人。”舅妈笑眯眯地打量她，开启了话题。
“那是，绾绾现在可是大公司的精英，气质都不一样了。”小姨夫跟着夸赞，语气真诚。
“没有没有，就普通上班族。”清绾谦虚地笑着，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膝盖上的小包里，贴着布料，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还有武朝阳压低的、简短的指挥：“治疗跟上！……控他！……漂亮！” 那声音混在包间鼎沸的人声和背景音乐里，几不可闻，却像一根无形的定海神针，稳稳地锚定了她有些飘忽的心神。
“工作重要，身体更重要！”舅舅接过话茬，语重心长，“你看你爸，年轻时候也是拼命三郎，现在知道养生了。你也得注意，别老熬夜。”
“就是！一个人在北京，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舅妈关切地叮嘱，“家里什么都好，就是你不在身边，总惦记着。”
“妈，您就放心吧，绾绾多能干啊。”旁边刷手机的表姐抬起头，笑着插话，“绾绾，听说你们部门年前拿了个大项目？厉害啊！”
清绾感觉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笑着回应表姐的话，简单聊了几句工作。膝盖上，包里的键盘声似乎轻快了一些。
热菜一道道流水般上来。油亮酥脆的烤鸭片得薄如蝉翼，搭配着晶莹的荷叶饼；雪白的葱烧海参颤巍巍地躺在浓稠的酱汁里；碧绿清脆的豌豆苗点缀着洁白的虾仁；热气腾腾的砂锅炖着奶白的鱼头豆腐汤。圆桌中间的电动转盘缓缓转动，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诱人。
席间，话题像旋转的餐桌一样，不断变换着方向。从谁家孩子考上了重点高中，到哪里的庙会最热闹，再到对刚过去一年时事的感慨和新年愿望。长辈们声音洪亮，各抒己见，偶尔因为某个观点不同而争论几句，又很快在笑声中揭过。表兄妹们则大多低头分享着手机上有趣的拜年视频和段子，双胞胎终于被美食吸引，暂时偃旗息鼓，埋头对付碗里的肉丸子。
清绾一边应和着长辈们的关心和闲聊，一边品尝着美食。她夹起一片烤鸭，蘸上甜面酱，配上黄瓜条和葱丝，卷进温热的荷叶饼里。咬一口，鸭皮的酥脆、鸭肉的香嫩、酱的甜咸和蔬菜的清爽在口中完美融合。她满足地眯了眯眼。
就在这时，膝盖上的小包里，键盘声突然变得密集而急促，鼠标点击声也如同骤雨！武朝阳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紧绷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爆发全开！压血线！……快！就差一点！……Nice！过了！！”
那细微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激烈战斗声响，奇异地穿透了包间的喧闹，清晰地传递到清绾耳中。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眉头紧锁、全神贯注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的样子。一股隐秘的、带着点小甜蜜的安定感从膝盖处升起，让她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这热闹的家族聚餐，因为这无形的连接，也变得格外温暖踏实起来。她端起盛着鱼汤的小碗，吹了吹气，小口喝下，鲜香暖胃。窗外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新的一年，就在这人间烟火与云端陪伴的交织中，热气腾腾地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