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端着茶杯,人却坐得有些僵硬。
面对这对热情又陌生的姐妹,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为了掩饰尴尬,他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滚烫的茶水,试图用温度压下那份莫名的局促。
安娜的眼睛,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混杂着好奇、感激,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初春柳芽般的少女情愫。
目光大胆又纯粹,看得林卫东这个自诩脸皮厚过城墙的人,都有些扛不住了,只能低头假装研究茶杯上的花纹。
安心看着自己姐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抬手扶了扶额头,心里暗暗叹气。
她清脆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林卫东,你大老远跑去西城,是去干嘛呀?”
林卫东放下茶杯,总算找到了个由头,回道:
“收拾下我爹留下的老房子,顺便见了几个以前的朋友。”
“那你又那么着急回东城干嘛!”
安心追问道,像个好奇宝宝。
“我在那边工作,当然得要回去啊!”
安心和林卫东的对话,安娜还有厨房里忙活的安母和里屋的安父,都默契地竖起了耳朵。
安心眨了眨眼,看似天真地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你在哪儿上班呀?”
林卫东哪能不明白这小丫头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这分明是在替她姐姐盘问自己的底细。
他也没藏着掖着,坦然地说道:
“我在红星轧钢厂上班,采购三科,目前是六级办事员。”
“安心!”
得到关键信息,安娜立刻出声,脸颊微红地嗔了妹妹一句,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跟查户口似的。”
安心吐了吐舌头,冲她做了个鬼脸,不再多问。
就在这时,安娜的母亲周雅云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把菜放在桌上,脸上温和的笑容更深了些,看向林卫东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赞许。
“轧钢厂?
那可是好单位!
采购科更是要紧的部门,卫东你年纪轻轻,真是了不得。”
周雅云一边说着,一边又转身回了厨房。
很快,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衣着朴素,但身上那股子书卷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一出来,目光便落在了林卫东身上,眼神带着几分审视。
“爸,你出来啦!”
安心像只快活的小鸟,立刻跳了起来,跑到男人身边,拉着他的胳膊,
“这位就是林卫东同志,今天就是他帮了姐姐!”
男人点点头,主动向林卫东伸出手:
“你好,小同志,我叫安国华,是安娜和安心的父亲。
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安叔叔您好,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
林卫东连忙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
安国华的手掌宽厚而干燥,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坐,坐,别站着。”
安国华示意林卫东坐下,自己也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地打量着林卫东,问道:
“刚听你在轧钢厂工作?”
“是的,安叔叔,在采购科。”
安国华看着林卫东,语气平淡,却很精准,直击要害:
“采购科的工作,不好做吧?”
这一问,极有水平。
既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又像是一次不动声色的考校。
林卫东心中一凛,瞬间明白这位安叔叔绝非寻常的知识分子。
他坐直了身子,脸上带着年轻人应有的谦逊,沉声回道:
“确实不好做。
咱们国家现在底子薄,什么都缺。
厂里几千上万张嘴要吃饭,几千台机器要运转,可物资就那么多,计划内的永远不够用,只能靠我们这些跑腿的,到外面去想办法。”
安国华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不简单。
寻常人被问到这个问题,要么是诉苦,要么是吹嘘自己的能耐。
而他却能站在全局的角度看问题,这份见识和格局,远超同龄人。
“想办法……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安国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计划外的物资,不好找,更不好买。
有时候,光有钱有票都没用。”
林卫东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安叔叔您说的是。
这工作,说白了,就是跟人打交道。
跟兄弟单位的领导打交道,跟公社的主任打交道,有时候还得跟那些……路子野的倒爷打交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想从他们手里拿到东西,就得先摸清他们的脾气,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这番话,说得实在,也说得透彻。
安国华放下茶杯,脸上的审视意味淡去,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你很不错。
“小小年纪,能把事情看得这么通透,是个能做事的。”
这时,周雅云和安娜端着最后的两个菜走了出来,一盘清炒菠菜,一盘醋溜白菜,和一盆西红柿鸡蛋汤,主食是大馒头。
周雅云笑着招呼道,
“好了好了,别光顾着聊天了,菜都齐了,快吃饭吧。”
“卫东啊,快尝尝阿姨的手艺,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些家常便饭,你别嫌弃。”
“阿姨您太客气了,这都赶上过年了。”
林卫东由衷地说道。
安国华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用牛皮纸包着的酒瓶,打开后,一股醇厚的酱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给林卫东和自己各倒了半杯。
“来,卫东,陪我喝两杯。”
林卫东看那酒色微黄,闻着酒香就知道这是好东西,连忙端起杯子:
“安叔叔,我敬您。
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安国华摆摆手,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你帮了安娜,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
再说了,我一见你这小同志,就觉得投缘。”
两人碰了一下杯,各自抿了一口。
林卫东只觉得一股绵柔醇厚的酒液滑入喉中,不辣不燥,满口生香,回味悠长。
他忍不住赞道:
“安叔叔,您这酒……是好酒!”
安国华来了兴趣,
“哦?”
“你怎么知道是好酒?”
林卫东砸了咂嘴,回味着那股独特的香气:
“这酒,入口柔,一线喉,喝下去之后,肚子里像是有一团温火在烧,但一点都不冲头。
而且这酱香味儿,正宗,醇厚,我猜……这最起码是十几年以上的陈酿茅台。”
安国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林卫东,对妻子说:
“雅云,你看看,你看看!
我说了吧,这小子是个妙人!
我这瓶藏了快二十年的宝贝,多少人喝了都只说烈,就他,一口就品出了门道!”
周雅云也掩嘴笑了起来,看着林卫东的眼神越发柔和。
安心在一旁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爸,这酒有那么好喝吗?
安国华瞪了她一眼: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这是你能喝的吗?
吃饭!”
安国华显然是喝高兴了,话也多了起来,从厂里的生产聊到国际形势,从诗词歌赋聊到坊间趣闻,林卫东都能接上几句,而且见解独到,不落俗套。
这让安国华越发欣赏,频频举杯。
安娜坐在一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林卫东。
听着他和父亲相谈甚欢,她的嘴角一直挂着甜甜的笑意,脸上的红晕也像是杯中的美酒,越发醉人。
饭后,周雅云和安娜收拾碗筷,安国华则拉着林卫东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继续喝茶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