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厂的牢房,杨晔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胸膛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在肮脏环境的侵蚀下,早已化脓、溃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
他时而清醒,在剧痛和瘙痒的双重折磨下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时而昏迷,在光怪陆离的噩梦中,反复经历着那永无止境的“琶刑”。族叔杨士伟惊恐的面容,那些被他胡乱攀咬出的同僚绝望的眼神,还有父亲杨泰模糊而威严的身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谴责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透不过气。
“爹……我冤……我不是……”他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吐出谁也听不清的呓语。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最后的心智。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在福建引颈就戮,也好过如今身败名裂,累及亲族。
黑暗彻底吞噬意识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建宁卫所的点点灯火,听到了麾下士卒操练的呼喝声,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来临,一名例行巡查的番役用刀鞘捅了捅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发现已然僵硬冰冷。曾经意气风发的建宁卫指挥使,最终在这暗无天日的冤狱之中,带着满身的创伤和污名,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了?”韦瑛听到禀报,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死了就死了,拖去乱葬岗埋了。正好,死无对证,这案子更利索了。” 在他看来,杨晔的性命,与他亲手捏死的蝼蚁并无区别,甚至还不如一条有用的猎犬。
他拿着最终“定案”的卷宗,志得意满地呈送给汪直。卷宗里,杨晔的“供词”被修饰得更加“完美”,形成了一个看似逻辑闭环的贪腐网络和“阴谋集团”,牵连在内的官员多达二十余人。
汪直仔细审阅着卷宗,对杨晔的死,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在意的是这份成果所能带来的政治效益。他提笔,在结案陈词上,用朱笔重重批下几个字:“罪证确凿,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很快,西厂拟定的处理意见被迅速批准。皇帝朱见深或许对其中细节有所疑虑,但在汪直“消除隐患、震慑贪腐”的坚定陈述下,加之对文官集团固有的不信任,他最终选择了盖印。
圣旨下达:
原建宁卫指挥使杨晔,已毙于狱中,咎由自取,戮尸枭首!
其父,致仕官员杨泰,教子无方,纵子为恶,着即处斩,家产抄没!
兵部武库司主事杨士伟,受贿徇私,贬为庶民,流放辽东!
涉案官员张鹏、王昶、郭旻等十余人,或贬官,或流放,或革职查办!
这道圣旨,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已然风声鹤唳的朝堂之上。
杨泰,这位年过花甲、早已致仕在家的老人,一生谨小慎微,却因儿子的“罪行”被牵连,要在刑场上身首异处!杨晔已死,竟还要被戮尸枭首,受此奇耻大辱!而那些被贬谪流放的官员,其中多少人是蒙受不白之冤?
恐惧,如同最深沉的寒冰,冻结了每一个官员的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今日是杨晔、杨士伟,明日又会是谁?
刑部大堂,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首辅商辂召集了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的主要官员,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
商辂须发微颤,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案几上,茶水四溅。“诸公!都看到了吗?西厂之害,甚于虎狼!杨晔一案,分明是韦瑛构陷,屈打成招,汪直借此罗织,扩大案狱!如今杨晔惨死,杨泰问斩,杨士伟等流放!此非国之律法,此乃厂卫之私刑!长此以往,朝廷法度何在?公理正义何在?我等读书人,位列朝堂,岂能坐视阉宦如此荼毒士林,祸乱朝纲?!”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带着一种悲愤至极的沉痛。
吏部尚书尹旻接口道:“商公所言极是!西厂行事,无需实证,仅凭风闻臆测便可拿人;酷刑之下,何求不得之供?此案牵连之广,定罪之酷,旷古未闻!若再不制止,恐朝堂之上,再无敢言之士!”
“必须弹劾!”都御史李宾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联合百官,上书陛下!陈述西厂之罪,恳请陛下罢撤西厂,严惩汪直、韦瑛!否则,我等便跪伏宫门,死谏到底!”
“对!联名上奏!”
“绝不能再忍气吞声!”
堂下群情激愤,多年来对西厂的恐惧和不满,在此刻被杨晔父子的鲜血彻底点燃,化作同仇敌忾的怒火。一份由内阁首辅商辂领衔,几乎囊括了所有重要部院大臣的联名弹劾奏章,迅速草拟而成。奏章中,历数西厂“擅设酷刑、诬陷良善、僭越权柄、动摇国本”等数大罪状,言辞之激烈,态度之决绝,为成化朝以来所罕见。
西厂衙门,汪直自然也收到了风声。他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听着心腹汇报文官集团正在串联,准备发动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年轻的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兴奋的神情。
“终于都跳出来了……”他轻声自语,指尖划过光滑的桌面。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西厂的崛起,必然触及旧有权力体系的利益,与文官集团的冲突不可避免。杨晔案,不过是导火索而已。
他并不慌张。他深知皇帝的软肋——对官僚集团根深蒂固的猜忌,以及对于“隐弊”和“阴谋”近乎偏执的恐惧。他有信心,能够将文官们的这次反弹,扭曲为“结党营私、攻讦近臣、试图壅蔽圣听”的又一次证据。
“提督,文官势大,此次联合,恐怕来者不善啊。”吴绶不无担忧地低声道。
汪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势大?那是因为陛下尚未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一群聒噪的乌鸦罢了,聚在一起,声音大了些,就想遮天?”他顿了顿,吩咐道,“你去,把我们掌握的,关于几位参与联名大臣的‘材料’,整理一下,不必太多,但要足够让陛下心生疑虑。”
“属下明白。”吴绶心领神会,所谓“材料”,自然是那些或真或假、捕风捉影的“不法情事”或“不当言论”。
汪直又看向一旁因为“办案有功”而更加趾高气扬的韦瑛,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嘉许”:“韦瑛,此次杨晔案,你做得很好。若非你洞察先机,果断出手,此等蠹国奸佞,不知还要隐藏多久。”
韦瑛受宠若惊,噗通跪倒:“全仗提督栽培!属下愿为提督效死!”
“起来吧。”汪直虚扶一下,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你的功劳,咱家记着,皇上也看着呢。好好干,这西厂的担子,以后会更重,需要你这样的干才多分担些。”
虽然没有明言升迁,但这番话无疑是对韦瑛最大的肯定和鼓励。韦瑛激动得浑身血液沸腾,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权柄更重、风光无限的前景。他更加笃定,紧紧抱住汪直这条大腿,是他飞黄腾达的唯一捷径。
紫禁城,乾清宫。
朱见深看着司礼监送来的、厚厚一叠由商辂领衔的百官联名奏章,又看了看汪直单独呈上的、为杨晔案辩解并隐约暗示文官“结党”的密奏,以及吴绶“恰好”整理送来的、关于几位联名大臣的“黑材料”,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烦躁。一边是几乎整个文官系统的集体谏言,声势浩大,言之凿凿;一边是他亲手提拔、办事“得力”、屡次“摘奸”的汪直和西厂。
他倾向于相信汪直,因为西厂的“成果”是实实在在的(至少表面上是),而文官们的“结党”和“壅蔽”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但如此众多的重臣联合反对,也让他不能完全无视。
沉思良久,他做出了决定。他既没有批准百官罢撤西厂的请求,也没有如汪直所愿严厉申饬上书官员。他采取了一种看似“和稀泥”,实则偏袒西厂的处理方式:
杨晔案既定,不再更张。西厂乃朕特许设立,侦缉不法,有其必要,然亦需谨守分寸,不得滥及无辜。朝臣当体恤朕意,各安其位,共襄治道。
这道旨意,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肯定了西厂存在的合法性,对汪直和韦瑛的行为给予了默许。而对文官集团的汹汹谏言,只是不痛不痒地要求“体恤朕意”、“各安其位”。
消息传出,文官集团如坠冰窟,失望至极。他们看到了皇帝对厂卫的无底线纵容,也看清了汪直圣眷之隆,已难以撼动。
而西厂内部,则是一片欢腾。韦瑛更加不可一世,俨然以汪直手下第一功臣自居,行事愈发骄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