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瓦莱里洛城的临时总督府内，皮洛士背对着众人，久久凝视着地图上那片刺眼的红色区域。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铺满军事沙盘的石地上，仿佛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来自东西两线压力的惊涛骇浪。
随着赛多留的离去，他能感觉到身后几名将领屏住的呼吸，其实皮洛士自己也有些后悔了，他不清楚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赛多留……法灭特别联合军团……
他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喉间蔓延。
他皮洛士，是斯洛特公国第一名将，以稳扎稳打、韧性十足着称，在魔族军界摸爬滚打数十年，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赫赫威名，怎么会看不出赛多留和他麾下军团的底细？
赛多留，长于宫廷权术，精于算计钻营，因此才能在法灭公国的政治泥潭里如鱼得水。
但要论及临阵指挥、沙场对决，他的能力……
皮洛士在心中冷哼一声，恐怕连瓦罗那个庸才都不如！
至少瓦罗还知道依仗城防死守，而赛多留，更擅长的是在背后捅刀子和为自己攫取利益。
至于法灭特别联合军团？
名头听起来唬人，实则不过是各国为了凑军队人数，从各个附属小国和部落东拼西凑起来的杂牌军！
装备或许比加洛林仆从军强些，但军纪涣散，派系林立，战斗意志更是堪忧。在魔族内部，这种联合军团通常是用来负责维持地方秩序、镇压小规模叛乱，或者作为主力军团的预备队和炮灰使用。让他们去对付那支能在一天内攻陷索姆敦又火力凶猛，而且战术刁钻的神秘敌军？
皮洛士几乎能预见到一场灾难。
可是，他有的选吗？
皮洛士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加斯庭的局势图。
东面，伊特鲁-穆鲁斯一线，卡琳娜亲率的二十四万凯旋集团军主力，居然没能突破炎思衡麾下联军的防线，甚至被炎思衡顶住了凯旋集团军的雷霆一击，更在穆鲁斯城下与殿下打了个“平手”——虽然皮洛士得到的消息是双方打了个平手，但他能感觉到其中好像还有什么隐情，如今更是依托穆鲁斯的城防，死死缠住了帝国最锋利的爪牙。
面对这样的情况，卡琳娜一时半会也前进不了，这就更需要他在加洛林方向保持强大压力，牵制联军可能的回援，甚至寻找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北面，张文远、邓禹、鲁登道夫……这些炎思衡麾下的悍将，虽然兵力处于劣势，却利用洛塞尔防线崩溃后残存的堡垒和加洛林丘陵地带的复杂地貌，不断袭扰、渗透，打得他麾下的部队疲于奔命。
他组织的几次规模性清剿，都像是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效果寥寥。这条战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随时可能因为炎思衡的一个指令而爆发成新的绞肉场。
他皮洛士手中看似有十万大军，但真正能堪当大任的核心精锐，大半都是斯洛特公国的子弟兵，是他立足的根本，绝不能轻易折损在远离主战场的地方。
剩下的，瓦罗所属的坤斯特公国残兵败将，士气低迷，战斗力存疑，让瓦罗去？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还会进一步激化与坤斯特公国的矛盾。而其他小公国和附属部落的军队，更是各有心思，难以倚重。
魔族表面统一，四大公国——斯洛特、法灭、坤斯特、戴斯——在托里斯的强权下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但私底下，各国为了资源、地盘、话语权，哪一家不是明争暗斗，龌龊不断？
坤斯特公国仗着实力最强，向来眼高于顶；法灭公国则惯于玩弄权术，左右逢源；戴斯公国偏安一隅，态度暧昧；他所在的斯洛特公国，虽然同样以不输坤斯特公国战士的武勇着称，但在政治博弈中往往吃亏。
这次加斯庭战事，表面上是魔族开疆拓土，实际上也是各大公国角力的舞台。
谁立下的功劳大，谁就能在战后分到更多的蛋糕。
皮洛士要是能配合卡琳娜剿灭炎思衡，斯洛特公国的地位自然能水涨船高。可要是他此刻为了剿灭一支“来历不明”的敌军，就动用斯洛特本部精锐，导致东线出现纰漏，让炎思衡趁机坐大，或者让其他公国抓住把柄……那后果，绝非他一个军团统帅所能承担。
赛多留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自信地跳出来抢功。
由法灭公国的军团去处理这个“烂摊子”，胜了，是法灭公国为帝国扫清了后患，功劳簿上浓墨重彩一笔；败了，损失的是法灭公国的杂牌军，动摇不了魔族在加斯庭的根本，他皮洛士甚至还要承他赛多留“主动请缨”的人情，其他公国也说不出什么。
“呼……”皮洛士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和无奈尽数排出。
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沉稳，只有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疲惫，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
随后，皮洛士对身旁的副官低声吩咐：“加派双倍斥候，严密监控东西两线敌军动向。另外……以我的名义，给卡琳娜殿下写一份密报，详细陈述西部军情以及我今天的决定。”
他需要让卡琳娜知晓这里的困境，也需要为自己可能的后手，预留空间。
……
法灭特别联合军团的营地，位于圣瓦莱里洛城西侧，与斯洛特军团主力泾渭分明。
与斯洛特军营那种肃杀、整齐、充满力量感的氛围不同，这里的营寨布局显得有些杂乱，旗帜五花八门，士兵的装束和体型也差异明显。
有的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来自南部山地的部落战士，也有的体型瘦小、眼神闪烁、是来自沿海城邦的战士，更有一些穿着相对统一制式铠甲、但气质油滑、显然是法灭公国本土贵族私兵的存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腥膻味、汗臭味以及某种劣质香料混合的古怪气息。
士兵们三五成群，或擦拭着武器，或围坐赌博，或大声喧哗，纪律明显松弛。
军官的呵斥声时有响起，但效果似乎不大。
中军大帐内，赛多留已经换上了一身更加华丽精致的魔族将领铠甲，猩红色的内衬与他苍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坐在铺着柔软兽皮的宽大座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早已没了在皮洛士面前的谦逊与激昂，取而代之的是阴狠和算计。
几名心腹将领和一名穿着黑袍的幕僚围在他身边。
“将军，皮洛士这是把一块烫手山芋扔给了我们啊。”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瓮声瓮气地说道，他来自某个以勇悍着称的附属部落，“那支敌军能轻易拿下索姆敦，火力据说猛得邪门，咱们……”
“怎么？巴塔尔，你怕了？”赛多留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嘲讽。
名叫巴塔尔的将领脸色一红，梗着脖子道：“我怕？我巴塔尔从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我是担心兄弟们死得不明不白！咱们军团的底子，将军您又不是不知道……”
“底子？”赛多留轻笑一声，打断了他，“底子不好，就不能打胜仗了吗？打仗，靠的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而不是一味蛮干。”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加洛林西部地图前，目光落在科纳尔和索姆敦的位置。
“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们这支军队，觉得我们是杂牌军，是炮灰。其他公国，恐怕也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赛多留的声音渐渐转冷，“但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打出个样子来！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法灭公国的军队，哪怕是联合军团也绝非浪得虚名！此战要是能打赢，我们在神族内部的话语权，在战胜后的利益分配上，都将截然不同！”
他的话带着强烈的煽动性，让帐内几名将领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利益，永远是驱动这些将领最有效的筹码。
“可是将军，敌军火力凶猛，又占据了索姆敦城，我们强攻的话，损失恐怕……”另一名看起来更谨慎的将领提出了疑虑。
“强攻？”赛多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摇了摇头，“那是皮洛士、瓦罗那样的莽夫才会选择的蠢办法。本将军，自有妙计。”
他脸上露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投向那名一直沉默的黑袍幕僚：“影先生，东西准备好了吗？”
被称为影先生的黑袍人微微抬头，兜帽下似乎有两道幽光闪过，声音沙哑道：“将军放心，一切均已安排妥当。‘腐肠草’和‘迷心香’的剂量，足够放倒一支万人军队。另外，我们的人，也已经成功混进了索姆敦。”
“很好。”赛多留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面对众将，开始下达命令。
“巴塔尔！”
“末将在！”
“你率领你一万士兵，即刻出发，不必靠近索姆敦，而是分散潜入索姆敦以东、通往圣瓦莱里洛方向的丘陵林地。多设旌旗，广布炊烟，制造出大军埋伏的假象。要是遇小股敌军斥候，尽量生擒，要是不能，就尽数歼灭，不留活口！我要让索姆敦的守军，以为我们的主力意图截断他们与后方可能的联系，或者准备伏击来自东面的援军！”
“是！”巴塔尔虽然不太明白用意，但还是凛然领命。
“赫鲁！”赛多留看向那名谨慎的将领。
“末将在！”
“你率领一万士兵大张旗鼓，缓慢向索姆敦北面运动。沿途遇村烧村，遇镇抢镇，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记住，重点是抢夺粮食和财物，尤其是粮食，能抢多少抢多少，抢不完的就地焚毁！我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军粮草不济，军纪涣散，是一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赫鲁脸上露出迟疑：“将军，这……这会让我军军心……”
“照我说的做！”赛多留语气转冷，“不仅要抢，还要故意放走一些平民，让他们去索姆敦报信！就说神族的军队缺粮，士兵怨声载道，将领只顾抢掠，毫无战意！”
“这……”赫鲁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惊悸，最终还是低头应道：“末将……遵命。”
“其余军队，随我坐镇中军，缓缓向索姆敦西面推进。速度要慢，队形要散，要做出一种犹豫不决、畏敌如虎的姿态。”赛多留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众将面面相觑，都被这一连串违背常理的命令弄糊涂了。
这哪里是要去打仗？分明是去丢人现眼，自毁长城！
只有那名黑袍影先生，兜帽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赛多留将众人的疑惑尽收眼底，却并不解释，只是淡淡道：“你们只需要按照命令行事即可。记住，你们的表现，越狼狈，越不堪，此战的胜算就越大。”
他走到帐边，掀开帘幕，望向西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血色残阳，喃喃自语：“强攻？那是下下之策。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要让那支军队的统帅，自己打开城门，走出来……”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融入渐起的暮色中，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阴寒。
“传令下去，把那些‘准备好的礼物’，小心运抵前线。时机一到……我要送索姆敦城一份‘大礼’！”
夜幕缓缓降临，法灭特别联合军团的营地灯火零星，与远处斯洛特军团营地的灯火通明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股诡异的气氛，伴随着赛多留的阴谋，开始在这支杂牌军的上空弥漫，并悄无声息地飘向那座刚刚易主不久的重镇——索姆敦。
而在索姆敦城头，文仲业刚刚收到来自科纳尔黄公衡的密信，信中提到海上巡逻舰队截获了一艘试图靠近科纳尔海域的小型魔族通讯船，击毙了大部分船员，但俘虏了一名似乎身份不低的魔族军官，正在加紧审讯。
文仲业放下信笺，走到城垛边，望着东方沉沉的夜幕，眉头微蹙。
皮洛士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慢，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致命。
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传令各部，加强戒备，尤其是夜间岗哨。斥候放出三十里，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报。”文仲业沉声下令，“另外，让后勤官仔细核查最近征收和购买的所有粮草、水源，尤其是来自城外陌生渠道的，必须经过严格检验。”
他不知道魔族的到底会展开什么样的报复，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