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的春天,就在这希望与危机并存的氛围中,悄然过去了。紫禁城的红墙绿瓦在渐暖的日光下显得格外分明,积雪消融的痕迹还残留在青石缝隙里,御花园的泥土中却已冒出点点新绿。桃李杏花次第绽放,粉白相间,簇拥在亭台楼阁之间,为这肃穆的宫城平添几分生机。这番景象,恰似此刻后宫格局。
夏日初临,第一声蝉鸣穿透枝叶,打破了春日的宁静。这嘶哑的鸣叫声尚未连成一片,与之相伴的是,皇上欲大封六宫的消息。
满宫上下虽还不知最终是哪几位主子能得了这切实的位份,将那虚悬的“格格”之名换成有金册宝印的正式封号,但内务府量衣裳尺寸的宫女太监们,已带着尺绳与记录簿子,恭敬又殷勤地找上门来了。
这一举动无疑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册封在即,且规模不小。
永和宫内,自然是最先被“光顾”的地方。来的还是内务府那位最得力的老管事,脸上堆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
他领着两个捧着绸缎样本的小太监,向圆姐与桑宁打千行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谦卑:“给钮祜禄格格、李格格请安!皇上隆恩,体恤诸位主子,特命内务府为各宫主子量制新衣,以备庆典之用。”
他的目光尤其在桑宁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皇后礼服已在紧锣密鼓地赶制,如今这“新衣”,多半是册后之礼成后,用于接受妃嫔命妇朝贺,或是其他重要场合所备。
桑宁经过先前种种,心性已沉稳不少,但在面对这切实将至的荣宠时,仍不免露出一丝女儿家的羞赧与期待。她配合地展开双臂,由着宫女们小心翼翼地丈量她的肩宽、袖长、腰围,指尖拂过光滑的绸缎样本,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沉甸甸的皇后朝服仿佛还在眼前,而如今,她正一步步走向那个位置。
圆姐在一旁静静看着,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心中却清明如镜。大封六宫,绝非皇帝一时兴起的恩赏。此乃平衡前朝、安抚勋贵之策,亦是在新后立定之前,重新划定后宫权力版图的重要举措。玄烨此举,意在稳定,亦在制衡。
她自己的尺寸也很快量好。那管事对她同样客气有加,言语间甚至透露出此番制衣的规格用料皆属上乘,远超寻常格格份例。圆姐心知肚明,这既是看在她抚育昭意格格的份上,更是因她在桑宁立后过程中无形彰显的地位与能力,已获得了帝王的认可。这份倚重,比任何赏赐都来得珍贵。
消息如风,吹遍了紫禁城。
景仁宫那边反应最快。佟佳仙蕊听闻内务府的人去了永和宫,只是冷哼一声,随手拨弄着窗前那盆开得正盛的茉莉,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淡然:“量吧,量吧,左不过是一些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咱们景仁宫的份例,可都核对清楚了?万不能让人挑了错处去。”她虽因前次抬旗之事触了霉头,圣心稍疏,但佟家的根基与圣上对母族的情分犹在,且她近来收敛锋芒,言行谨慎,这次大封,一个高位份位仍是十拿九稳。她关心的,已不仅仅是位份,更是这位份所代表的,在即将成型的新后宫秩序中的排序。
那拉塔纳处,听闻消息后,只是默默对镜理了理鬓角,吩咐素华将今年新贡的几匹颜色庄重的缎子找出来备用。人人都说那拉格格性子沉静,不争不抢,但资历摆在那里,又育有皇子,一个嫔位应是跑不了的。她看着镜中不再年轻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在这深宫中,位份不过是生存的保障,真正的安稳还需靠自己。
马佳蓁蓁的咸福宫,也迎来了内务府的人。她产后体虚,依旧时常思念早夭的长生,精神不济,但听闻是为大封制衣,还是强撑着起身。看着那柔软的尺绳绕过腰身,她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却又迅速隐去。她失去了一个孩子,但还有新生的幼子需要依靠。这次册封,于她而言,是安慰,更是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皇帝和太皇太后念在她丧子之痛和新育皇子之功,位份上想必不会亏待。想到这里,她苍白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血色。
就连平日几乎被人遗忘的、住在延禧宫偏殿的董氏那里,也难得有了人声。她入宫多年,性子怯懦,好不容易得了个格格也夭折了,本以为此生便如此寂寂而过,如今竟也有量衣宫女上门,虽态度不算热络,却也足够让她受宠若惊,心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地配合着量衣,生怕一个不小心,这难得的恩宠就会从指缝间溜走。
一时间,东西六宫各处,皆是一片忙碌景象。挑选衣料,讨论花样,暗中比较份例规格,成了宫人们窃窃私语的主要话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焦虑、嫉妒与算计的微妙气息。每个宫室的门扉后,都在进行着类似的场景,只是主角不同,心境各异。
圆姐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知道,这量衣的背后,是无数双眼睛在审视,在掂量。每一寸布料的增减,每一种纹样的选择,都可能被解读出不同的意味。永和宫用的什么料子,景仁宫选的什么花样,咸福宫的尺寸是增是减,都成了各宫揣测圣意的依据。
这日午后,她正陪着昭意在院中树荫下玩耍,春桃悄步上前,低声道:“主子,打听到了。此次大封,除了宁主子正位中宫是铁板钉钉外,妃位听说拟的是佟佳格格和您。嫔位则有那拉格格、马佳格格等人。”
圆姐逗弄昭意的手微微一顿。妃位……与佟佳仙蕊并列。那位表妹,岂会甘于与她平起平坐?
“消息可确切?”她轻声问,目光依旧落在女儿天真烂漫的小脸上。
“是梁公公身边的小徒弟透的口风,应是八九不离十了。”春桃回道,“只是正式旨意和具体封号,还需钦天监选定吉日,由皇上明发。”
圆姐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她伸手将蹒跚学步的昭意揽入怀中,感受着那软糯身子带来的温暖与踏实。权力的阶梯,她正在一步步攀登,而怀中的女儿,既是她的软肋,也是她最坚实的铠甲。
“额……额娘……”昭意含糊地叫着,伸出小手去抓她衣襟上的盘扣。
圆姐握住女儿的小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目光却越过庭院,投向那重重宫阙深处。大封六宫,是荣耀的加身,新的秩序即将建立,旧的关系将被打破重组。在这关键时刻,她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既要抓住机遇,也要防范风险。
夏日的蝉鸣愈发聒噪,从最初的几声试探,到现在连成一片,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变革鼓噪。而这量体裁衣,不过是战鼓敲响前,最寻常,也最不寻常的一道序曲。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紫禁城的夏日总是来得特别快,不过几日工夫,阳光就已变得灼热。各宫的主子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册封大典做着准备,或是暗自揣度自己的位份,或是盘算着他人的得失,每个人都在等待着那道最终旨意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