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带着一身寒气回到永和宫西配殿。她低声对春桃交代了几句,让她务必把今晚在长春宫所见所闻,详细说与桑宁听,好让她安心,也让她明白自己“佛前祈福”的姿态已被皇上知晓。
安排妥当,圆姐才卸下满身疲惫,匆匆洗漱后躺下。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终于松懈,几乎是沾枕即眠。
长春宫门前,御驾稳稳停下。玄烨未等太监搀扶,便自己抬脚下了龙辇。宫门口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山呼万岁。
玄烨脚步未停,对周围的请安声置若罔闻,径直穿过庭院,目标明确地朝着灯火未熄的西配殿走去,丝毫没有拐向正殿的意思。
“臣妾给皇上请安!”
一声带着惊喜的温婉嗓音响起。塔纳从正殿方向快步迎了上来,在小径旁蹲身行礼。她显然已精心打扮过,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藕荷色镶边旗装,发髻一丝不苟,脸上薄施粉黛,容光焕发,在宫灯映照下更显端庄美丽,丝毫看不出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样子。
玄烨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塔纳精致得体的妆容和华丽的衣着上。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方才宫道上遇到的那个身影。
圆姐裹在略显单薄的常服里,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发髻也因奔波而有些松散,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却依旧强撑着精神。一个深夜奔波、素面朝天只为替妹探视;一个近在咫尺、妆容精致才姗姗来迟。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玄烨心中那点因得了阿哥而起的喜悦淡了几分,看塔纳这副光鲜亮丽的模样也愈发不顺眼起来。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起来吧。小阿哥如何了?”
塔纳起身,脸上堆满笑容:“回皇上,阿哥好着呢!哭声洪亮,手脚有力!奶嬷嬷刚抱下去喂奶了,臣妾瞧着,壮实得很!”她刻意强调着阿哥的健康,试图将玄烨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
“嗯。”玄烨应了一声,抬步就要继续往西配殿走,“朕去瞧瞧小阿哥。”
塔纳脸色微变,急忙上前一步,状似关切地阻拦:“皇上!使不得!产房污秽,血腥气重,您乃万金之躯,怎能进去?冲撞了龙体可如何是好!”她语气恳切,仿佛全是为玄烨着想。
玄烨停下脚步,眉头微蹙,有些不耐烦:“那便叫人把孩子抱出来给朕瞧瞧。”他只想看看孩子,确认是否如报喜所说般健康。
塔纳闻言,脸上立刻浮现一丝含羞带怯的笑容,柔声道:“皇上放心,臣妾知道您挂念阿哥,这深秋天寒,怕冻着孩子,早就命人将阿哥抱到正殿暖阁里暖和着了!正等着皇上您去瞧瞧呢!”她邀功似的说道,眼神带着期待。
玄烨深深地看了塔纳一眼,目光在她精心修饰的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道:“哦?你倒是个……有心的。”
这“有心”二字,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意味。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塔纳心中微喜,连忙引着玄烨往正殿走去。
来到正殿暖阁,果然见小小的襁褓被放在暖炕上,旁边守着奶嬷嬷。玄烨走上前,俯身仔细看了看。刚出生的婴儿皮肤还有些红皱,但闭着眼睛睡得安稳,呼吸均匀,小拳头紧握着,看着确实健康结实。玄烨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
“嗯,看着是结实。”他直起身,对侍立在旁的梁九功吩咐道,“长春宫上下伺候的,都赏!哈达那拉氏诞育皇嗣有功,即日起享小福晋份例,位份……暂且不变。”
塔纳听到位份暂且不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蹲身谢恩,声音带着无比的真诚:“臣妾代妞妞妹妹叩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最担心的就是妞妞母凭子贵,一举与她平起平坐,那她这长春宫主位的地位就尴尬了。如今只是份例提升,位份不动,正合她意。
玄烨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孩子,便道:“朕先回了。你既为‘堂姐’,又居主位,就代朕看顾好他们母子吧。” 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塔纳见他要走,心中一急,连忙上前一步,声音放得又柔又媚,带着明显的挽留之意:“皇上!这外头夜深露重,寒气逼人,您来回奔波太过辛苦。不若就在臣妾这里歇下吧?臣妾……”
她话未说完,玄烨已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冷淡的吩咐,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不必了。朕乾清宫还有事。你早些歇着吧。”
他走到殿门口,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上了一丝厌烦:“大晚上的,就莫要穿戴得这么齐整了,看着麻烦。”
塔纳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笑瞬间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副僵硬的面具。她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玄烨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连一丝留恋也无。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着空荡荡的殿门,机械地蹲下身,声音干涩地吐出:“臣妾……恭送皇上。”
玄烨回到乾清宫时,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灰白。早朝的时辰快到了。他毫无睡意,索性坐到御案之后,想看看奏折打发时间。
烛火跳跃,映照着堆积的奏章。他的目光落在宽大的紫檀木桌面上,方才在宫道上遇到的那抹素净身影,以及她略带疲惫却强撑精神的关切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
这让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幕,同样是在这张象征着无上权力和威严的御案之上,曾上演过怎样的旖旎春光。
塔纳热情似火,大胆主动,带着一种刻意的诱惑,勾着他在这处理天下政务的庄严之地冲动了一回。那时的新鲜和刺激,也曾让他沉迷。
而圆姐儿……玄烨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冰冷的桌面,眼神变得深邃。她青涩,甚至带着点笨拙,却热忱如火,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付。她不懂得那些刻意的撩拨,只是用最本能的反应回应着他,那份纯然的热烈,反而让他更加情难自禁,每每失控。
再比较二人今日所为……塔纳身为亲姐,妹妹生产时尚能高卧安眠,打扮齐整才姗姗出现;圆姐却为着一个“莽撞”的妹妹深夜奔波,素面朝天守在廊下,只为求个心安。这份心意,这份担当,一目了然。
玄烨心中那杆秤,无声地倾斜了。他不再犹豫,扬声唤道:“梁九功。”
“奴才在!”梁九功立刻从阴影处闪出。
“明日一早,”玄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永和宫传朕口谕,解了钮祜禄格格的禁足。让她好生将养,莫要再惹是生非。”
“嗻!”梁九功躬身领命,心中对那位李主子的分量又有了新的评估。
殿内恢复了寂静。玄烨的目光再次落回奏折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靠在宽大的椅背里,望着跳跃的烛火,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笑意,低声喃喃,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李氏……果真与旁人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