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和宫回到钟粹宫,已是午膳过后。暖阁内熏香袅袅,本该是午后小憩的宁静时光。然而,圆姐躺在软榻上,锦被柔软,却驱不散心头的滞重。
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牛乳酥那过于甜腻的奶香,胃里那股沉甸甸的疑惧感并未随着时间消散,反而像藤蔓般缠绕上来,让她辗转反侧。
桑宁无忧无虑的笑脸和婉仪那温婉却深不可测的面容在脑中交替浮现。御药房那缺失的二月账页、刺眼的十斤莪术……这些碎片如同散落一地的珠子,急切地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而莪术无疑是目前唯一能抓到的线头。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毫无睡意,只有一片沉凝的清醒。
“春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外间。
守在帘外的春桃立刻应声而入,步履轻悄:“主子?”
圆姐坐起身,倚着引枕,目光落在窗棂透进的午后微光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再去一趟御药房,或者……找那些常在药库、药房附近当值的人。悄悄地打听也好,旁敲侧击也罢,务必弄清楚一件事,那味莪术,尤其是康熙十三年间,除了档册上记录的索额图进献那十斤,宫里可还有别的来源?或者,有没有什么人,私下里格外留意过此物?不拘年份,但凡是相关的风闻,都记下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留意,有没有人试图掩盖过莪术的踪迹,或者销毁过与之相关的记录,如同那二月的账目。”
春桃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此事的分量,郑重应道:“是,主子放心,奴婢省得,定会小心行事。”她福了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寝殿内再次恢复寂静。圆姐靠在引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思绪翻腾不息。婉仪深夜的试探,那盒香甜却令人不安的牛乳酥,索额图那不合常理的十斤莪术……这些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巨大的谜团。
仅凭现有的消息,如同雾里看花,无从推敲,更无法拼凑全貌,一股无力感伴随着焦躁滋生。她只能寄希望于春桃能带回新的线索。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窗外的日影一点点西斜,由明亮的金黄转为柔和的橘红。圆姐并未再尝试入睡,只是闭目养神,实则心神紧绷,捕捉着外间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终于,在宫灯初上之时,春桃的身影悄然闪入暖阁。她的步履依旧轻快,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和……困惑。
“主子。”春桃走到榻前,声音压低。
圆姐立刻睁眼,目光锐利:“如何?可打听到什么?”
春桃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挫败:“奴婢按主子的吩咐,找了几处相熟的人,也装作不经意在药库附近转了转,问起莪术的事,都说这药虽不常用,但也非禁物,多是活血破气时按方取用,用量也不大。康熙十三年索额图大人进献那批,数目太大,倒是有人记得,但也只当是给皇后娘娘产后预备的,虽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虽然也觉得十斤太多了些,可谁也不敢置喙。除此之外,再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来源,或是谁私下里格外关注此物。更别提销毁记录这等事了,都说没影儿。”
圆姐的眉头深深蹙起。意料之中的失望,但依旧让人心头发沉。线索似乎又断了。难道方向错了?
春桃见主子沉默,接着道:“不过……奴婢在御药房外头,倒遇上一件怪事。”
“何事?”圆姐立刻追问。
“奴婢正要离开,远远瞧见琴音姑娘从另一边过来。”春桃回忆着,语气带着疑惑,“她没进御药房,倒像是在附近……找人?或者说,在跟一个负责洒扫的老太监说话。奴婢怕被发现,就躲在廊柱后面,离得远,听不太真切她们说什么。但琴音姑娘的声音压得低,断断续续的,奴婢只模糊听到几个词儿……”
春桃努力回忆着:“像是…‘琥珀’…‘钮钴禄格格病着的时候’…‘王嬷嬷’…‘遣出去’…‘后来’……”
“琥珀?”圆姐猛地坐直,眼神瞬间锐利如寒星,“你是说,琴音在打听琥珀?桑宁身边的那个琥珀?”
“是,主子!”春桃肯定地点头,“奴婢听得真真儿的,就是‘琥珀’这个名字!而且提到了王嬷嬷和宁主子重病的时候。”
圆姐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琥珀!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
“琥珀……”圆姐的声音带着冷意,“宁儿重病那会儿,她确实是在跟前伺候的大丫头。可后来王嬷嬷那毒妇,寻了个由头,硬说她伺候不力,在宁儿病最重的时候,将她连夜遣了出去!连是死是活,被遣去了哪里,至今都杳无音信,无人知晓!王嬷嬷伏法后,这事也成了无头公案,再无人问津。”
她站起身,在暖阁内缓缓踱步,指尖冰凉。婉仪……或者说琴音代表婉仪,为何突然在这个时候,平白无故地去打听一个早已被王嬷嬷处置的旧仆?一个在桑宁重病时被赶出去的宫女?这和莪术,和那些符纸,又有什么关系?难道琥珀知道什么?
“平白无故去问婉仪姐姐打探这事作甚?”圆姐像是在问春桃,又像是在问自己,“琥珀不过是个被遣散的旧仆,与婉仪姐姐素无瓜葛,更无利害冲突。她此刻去查,是何用意?”
直接去问婉仪?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圆姐否决了。太冒失了!昨夜才刚被试探过,此刻再去质问,无异于直接告诉对方“我盯着你,并且发现了你的动作”,不仅得不到真实答案,反而会彻底打草惊蛇,将暗处对峙摆上台面上。
圆姐停下脚步,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底的锐利被一种更深沉的思虑取代。不能直接问婉仪,但这线索绝不能放过。琥珀这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新的涟漪。
她转身对春桃吩咐:“此事不可声张。琥珀的事,也先放一放。”她需要一个更稳妥的途径。
“后日便是慈宁宫请安的日子。”圆姐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最是慈和,也最爱听些宫闱趣事。或许……能借着请安的机会,探一探关于旧仆安置方面的口风?或者看看能不能从别的路子,旁敲侧击到一点琥珀的消息。”
慈宁宫,那里人多眼杂,却也信息驳杂。或许,能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钓出一点关于琥珀去向的蛛丝马迹。
夜色渐浓,钟粹宫的灯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圆姐的心,比这暮色更加沉重,却也因这新的线索,燃起了一簇微焰。
莪术的迷雾尚未拨开,琥珀的谜团又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