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里的暖意尚未散尽,前朝的风暴已裹挟着塞外的寒流席卷而来。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察哈尔蒙古亲王布尔尼反叛的急报,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紫禁城上空。玄烨龙颜震怒,连夜召集近臣于乾清宫西暖阁议事。烛火摇曳,映照着御座上年轻帝王铁青的脸。
索额图率先出列,声如洪钟:“皇上,布尔尼狼子野心,竟敢藐视天威!奴才请旨,即刻点选京师精锐,以雷霆之势直捣察哈尔,将此獠擒获,押解京城明正典刑!叫那些心怀叵测的蒙古王公看看,背叛大清是何下场!”他力主铁腕镇压,言辞铿锵,杀气腾腾。
明珠立于下首,闻言眉头微蹙,上前一步,语气沉稳却带着惯常的圆融:“皇上息怒。索大人所言固然忠勇可嘉,然奴才以为,布尔尼此举,或因部族内务纠葛,或受人一时蛊惑,未必真有倾覆社稷之心。其部众不过数千,粮草辎重有限,掀不起大浪。若朝廷兴师动众,反显得小题大做,恐寒了其他忠顺蒙古王公之心。依奴才看,不妨稍待数日,观其动向,或遣一能臣宣谕训诫,令其自省退兵,方显我天朝上国怀柔之德,不战而屈人之兵。”
索额图冷哼一声,针锋相对:“明大人此言差矣!叛旗已举,刀兵相向,岂是几句训诫便能了结?养痈遗患,后患无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两人在御前争执不下,玄烨面沉如水,手指在御案上烦躁地敲击着,最终未置可否,只命加强京畿与长城沿线防务,严加戒备,静观其变。
然而,明珠小打小闹、不日即退的断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不出三日,更坏的消息如同雪上加霜——奈曼旗郡王札木禅竟也率部响应布尔尼,二人合兵数千,悍然进攻张家口!烽烟骤起,关隘告急!
“乱臣贼子!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玄烨接到军报,勃然大怒,御案上的茶盏被狠狠扫落在地,碎裂声惊得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噤若寒蝉。他眼中怒火灼灼,不仅仅是对叛军的愤恨,更深的是对明珠预判失误力主绥靖的极度不满。前有董额贻误军机,后有明珠错判形势,这叶赫那拉一系,简直成了他的眼中钉!
这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如同阴郁的铅云,沉沉地压向了后宫。
彼时,孝康皇后小祥祭礼的筹备正有条不紊地进行。这日,一道措辞冷硬的上谕突然传至东西六宫,如同平地惊雷,炸得人心浮动:
“上谕:仁孝皇后周年祭典,关系国体,不容有失。着永和宫钮钴禄氏桑宁总领主持筹备事宜,钟粹宫叶赫那拉氏婉仪从旁协理。钦此。”
旨意寥寥数语,却蕴含着翻天覆地的逆转。先前默许由婉仪主导的局面被彻底推翻,资历尚浅的桑宁被骤然推至风口浪尖,而原本主持大局的婉仪,竟被降为协理!
消息传到钟粹宫东暖阁,婉仪正执笔批阅宫务册子。宣旨太监的声音落下,阁内一片死寂。
侍立一旁的琴音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婉仪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指甲在袖中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她面上却无波无澜,只缓缓搁下笔,起身,对着圣旨的方向,仪态万方地深深一福,声音平静无波:“臣妾婉仪,领旨谢恩。”
她的姿态无可挑剔,仿佛这旨意不过是寻常的差事调动。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案头那几封来自叶赫那拉府、已堆积数日未曾开启的家书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与惊惧。
她不敢打开,甚至不敢多看。阿玛……此刻会写些什么?是解释前朝失利,还是……暗示她该在后宫如何动作,以挽回圣心?这沉甸甸的家书,此刻成了烫手山芋,无声地灼烫着她,提醒着家族与帝王之间骤然绷紧又岌岌可危的弦。
后宫的氛围,如同初春乍暖还寒的天气,表面维持着平静,内里却悄然起了变化。流言细碎,目光闪烁。婉仪依旧照常去给太皇太后、太后请安,与圆姐、桑宁相遇时,笑容温婉,言语亲切,嘘寒问暖一如往昔,仿佛那道旨意从未存在过。
桑宁接了这烫手山芋,愁得在永和宫直打转。“姐姐,这…这可如何是好?”她拉着圆姐的手,又是惶恐又是委屈,“皇上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我哪里懂这些!婉仪姐姐筹备得好好的,突然让我来主持,这不是明摆着……明摆着……”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得这深宫里的水,一下子变得又冷又深。
圆姐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眸色微沉,低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既点了你,你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做。婉仪姐姐是协理,她经手的筹备本就周全,我们只需谨慎复核,不出差错便是。至于旁的……”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多想无益。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
桑宁看着圆姐沉静的眼眸,心绪稍安,却也明白,这份主持的差事,已不仅仅是差事本身。它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她与婉仪之间,也横亘在东西六宫所有人的心头。
婉仪依旧每日来永和宫与桑宁、圆姐商议筹备细节。她指点得细致入微,何处需增补,何人可调用,章程如何更稳妥,毫无藏私,甚至比之前更为用心。
只是,她绝口不提那道旨意,也从不越俎代庖替桑宁做任何决断。她的笑容依旧得体,举止依旧优雅,只是那眼底深处,仿佛蒙上了一层难以穿透的薄雾,将那翻涌的心事牢牢锁住。
案头那几封家书,最终被她亲手收进了妆匣最底层,落上了锁。她不能看,不敢看,生怕里面是阿玛焦灼的催促或是危险的暗示。在这风口浪尖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谨言慎行,将自己和整个叶赫那拉家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然而,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源自前朝迁怒的屈辱与忧虑,如同暗流,在她无波无澜的面容下,无声地涌动。
窗外,暮春的风吹过宫墙,带来几片凋零的花瓣。后宫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漩涡已悄然生成,只待一个契机,便会掀起滔天巨浪。
而慈宁宫内,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在听闻那道旨意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悄然隐入袅袅的檀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