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立在丹墀下,裙边银线绣的折枝梅,随着她行礼的动作微微颤动。她低眉顺目小心回禀皇后,说要嫁的是新记名的嫡女。
皇后倚在填漆凤座上,指尖懒懒拨弄着一串迦南香珠,闻言不过抬了抬眉:“她既来求恩典,本宫连翁牛特部嫡女都舍了,还计较是哪个嫡女不成?”
“臣妾愚钝,原不该为这些琐事来扰娘娘清静。”婉仪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恭顺的调子。
“你倒会做人情。”皇后忽然轻笑,“横竖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媳妇,”随手将一柄累丝金凤钗扔进赏赐匣子,“左不过添副嫁妆的事。”
婉仪望着那柄凤钗上颤巍巍的珍珠流苏,想着也算是给玉儿多些体面。“臣妾代玉儿谢娘娘恩典。”她俯身时,翡翠压襟碰在青玉案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皇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岚翠适时上前:“娘娘该歇息了,格格且回吧。”
退出殿门,婉仪望着宫道两旁渐绿的柳条,想起她与玉儿及笄时,她们在树下拾叶为笺,写下的那些女儿家的痴话。如今金钗已赐,那些“永不相负”的誓言,终究要随着嫁妆一起,锁进描金的箱笼里去了。
钟粹宫的垂花门内,婉仪的愁绪尚未敛尽,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散。
桑宁提着杏色绣蝶的裙摆,风风火火地往圆姐房里闯,人未至,声先到——
“姐姐!快些收拾,今儿个阿玛来阿敦衙门办差,(皇宫饲养马匹的地方,前明叫做御马监,现下叫做阿敦衙门,康熙十六年后叫作上驷院)我求了皇后娘娘恩典,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圆姐正倚在窗边绣帕子,被她这一嗓子惊得险些扎了手,不由嗔道:“你这丫头,急什么?你阿玛难不成还能插翅飞了?”
桑宁却已凑到跟前,指尖点着绣绷上的荷花,笑嘻嘻道:“姐姐绣得这样好,回头给我也绣个荷包可好?——哎呀,快别磨蹭了!再耽搁,那些科尔沁进贡的良驹可都要被旁人瞧遍了!”
婉仪站在廊下,望着桑宁发间晃动的珊瑚珠串,恍惚想起自己也曾这般雀跃过。只是如今,那些鲜活的欢喜,早随着宫墙里的秋风,一丝丝凉了下去。
圆姐挽着桑宁的手跨出门槛,瞧见她便问:“婉仪姐姐可要同去?”
“不了,”她唇角弯出个妥帖的弧度,“我还有些针线要理。”
“那我们快走!再耽搁连马尾巴都瞧不见了!”桑宁拽着圆姐就跑。
圆姐扭身喊了句:“姐姐若是忙完,可来寻我们!”话音散在风里,倒衬得这宫墙更静了。
婉仪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腕上的翡翠镯子凉得很,明明今早岚翠姑娘还说,今春比往年暖和些。
桑宁拽着圆姐穿过夹道时,阿敦衙门的马场上正站着几个人。沙地平如镜面,二十余匹科尔沁贡马拴在柏木桩上,阳光顺着马鞍的鎏金雕花往下淌,照得人眼花。
“阿玛!”桑宁忽然撒开手,蝴蝶似的扑向检阅马群的蓝袍官员。遏必隆转身展臂接住女儿,而后忙要行礼,却被圆姐赶紧虚扶住:“大人辛苦,不必拘这些虚礼。”
桑宁揪着父亲袖口仰脸打趣道:“许久不见,阿玛倒学起汉官那套繁文缛节了。”
遏必隆屈指轻叩她额头:“宫墙里头不比府上,你这丫头...”话音未落,桑宁已踮脚去够他腰间悬的鎏金马鞭:“既到了马场,总要让我跑两圈才罢休。”
“胡闹!”遏必隆按住鞭子,眼角纹路里却藏着纵容,“这些可是要进献的贡马,岂是你想跑就能跑的?”
“哎呀阿玛我都穿了骑装来了!”桑宁扯着他袖角摇晃,牛皮小靴碾着沙地画圈,“再者说我是求了皇后娘娘才来的阿敦衙门,自是能跑的!”
遏必隆终是拗不过,摇头叹道:“也罢,你去跑两圈吧,只许两圈,多一步都不行!”
而后转向圆姐问道:“纽伦...娘娘可要跑两圈?”
圆姐将绣帕掩在唇边轻笑:“我这马上功夫比不得小宁儿,别平白糟蹋了好马。”压襟上缀着的翡翠在阳光下泛着水光,衬得她姿态愈发端庄。
桑宁得了父亲首肯,欢呼一声,像只欢快的小鹿般冲向一匹枣红色的贡马。马倌忙不迭上前搀扶,她却已踩着银镫翻身上鞍,缰绳一挽,双膝轻叩,那马便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但见她纤腰微俯,衣袂翻飞,笑声清凌凌洒了一路。
遏必隆负手而立,目光追着女儿矫健的身影,眼角细纹里漾着慈爱:“这丫头,从小就爱马,性子也野,让娘娘见笑了。”
圆姐望着远处飞扬的尘沙,唇畔含笑:“桑宁活泼可爱,倒也为这深宫添了几分生气。”
话音未落,桑宁已策马奔回,忽地一勒缰绳。那枣骝马长嘶扬蹄,前足凌空乱刨,溅起金沙如雨。她稳坐鞍上,鬓边珊瑚珠串簌簌乱颤,脸上却尽是得意:“阿玛,姐姐,怎么样,我这骑术可还过得去?”
“莫要逞能!”遏必隆笑斥,却掩不住骄傲,“仔细记着,只剩一圈了。”
桑宁脆生生应了,扬鞭再起。这一回她跑得更疾,身影与马几乎融作一道流火,至场末忽地折转,马蹄踏出半月弧光。
就在桑宁快要跑完第二圈时,马场的侧门忽然被人匆匆推开,婉仪终究还是跟来了。
婉仪不知何时已立在榆荫下,素手扶着粗糙树皮,怔怔望着桑宁冲着遏必隆撒娇。那笑声纯粹,和自己记忆里不甚相同。自己的阿玛递进宫的笺纸永远墨迹规整,开头必是“尔当谨记”四字,何曾有过这般温情?
圆姐瞧见婉仪到来,圆姐提着裙摆迎上来:“姐姐忙完了?快瞧桑宁这野丫头,方才策马扬蹄的架势,倒像画上昭君出塞的模样。”
婉仪勉强牵唇,却见遏必隆已趋步上前行礼,官袍下摆带起细沙:“臣见过娘娘。”
“大人不必多礼!”她虚扶的手悬在半空,袖口绣的折枝梅纹微微发颤。
遏必隆后退半步:“既娘娘们要叙话,臣且告退。”
“大人慢走。”
遏必隆带着随从匆匆离去,桑宁策马奔回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玛怎么走了?”
“许是避嫌,先回去了!”
“婉仪格格你一来我阿玛就走了!哼!”桑宁甩开马鞭,杏目圆睁赌气说道。
圆姐忙按住她手腕:“婉仪姐姐莫怪,这丫头孩子心性。”
婉仪似是被先前场景刺激到,竟说出些不同往日的话来:“若非你阿玛顶了我阿玛差事,我今日也是能见着阿玛的。”而后拂袖转身。
桑宁被这话惊得不知如何反应,良久气呼呼回了一句:“老祖宗派的差事自有道理!许是你阿玛做事马虎被嫌弃了才不得这差事呢!”
“桑宁!”圆姐急扯她腰带禁步,玉组佩哗啦缠作一团。
婉仪回头震惊的看着桑宁 ,气的手指颤抖,指尖掐进掌心才忍住战栗,转身加快步子回宫去了。
圆姐望着那抹柳青色身影消失在宫道转角,叹气道:“你这爆炭性子...”
“谁叫她先戳人心窝!”桑宁踢飞一粒石子,惊得拴马桩边的乌骓马猛甩鬃毛。忽见地上遗着方绣玉簪的帕子,捡起来要追,却被圆姐按住:“唉,罢了,等明日在给她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