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宛如一层轻柔的薄纱,透过茜纱窗,在青砖地上精心勾勒出菱花纹样。东连廊旁的琼英院中,静谧得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圆姐轻轻握着桑宁微凉的手,敏锐地察觉到小姑娘指尖正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那细微的颤动,恰似湖面上泛起的丝丝涟漪,泄露了桑宁内心深处的紧张。
正厅内,沉水香袅袅升腾,那馥郁而醇厚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中,试图舒缓这压抑的氛围,然而,却怎么也压不住那几近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仿佛一层无形的厚重帷幕,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两位格格且看仔细了。”教养嬷嬷张嬷嬷将鎏金茶盏托在缠枝莲纹的盏托上,腕上碧玺手串随着动作发出细微声响,这万寿无疆盖碗的拿法,需三指并拢,食指轻轻抵住碗盖的鎏金钮子,切切不可让碗盖磕碰出一丝声响。这声响虽小,却可能坏了宫中的规矩,丢了格格们的颜面。” 张嬷嬷的声音平和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桑宁依言学着嬷嬷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端起茶盏,珐琅护甲却不慎划过盏身,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圆姐看见嬷嬷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连忙将自己的茶盏稳稳举起:“请嬷嬷掌眼,这般举盏可合规矩?”
“纽伦格格倒是灵透。”嬷嬷的目光在圆姐身上停了片刻,忽然笑道:“早有耳闻格格乃是抚西额驸之后,果真伶俐过人,这满人的规矩一学就会。
“嬷嬷过誉了,我祖母是太祖爷七子嫡女,纽伦不敢忘本。“圆姐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目光坦然地迎着嬷嬷的视线,轻声说道。张嬷嬷一时语塞,只得示意二人继续练习。
恰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靴子踏过鹅卵石的声响。桑宁闻声,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瞬间溅落在月白色的马蹄袖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渍。圆姐忙掏帕子要擦,却见嬷嬷脸色骤变,一把攥住桑宁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让桑宁忍不住轻呼一声。
“在宫里若是这般毛躁,”嬷嬷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这双手,怕是得被滚水浇个透。”桑宁吓得脸色发白,原本粉嫩的脸颊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圆姐这才注意到嬷嬷右手虎口处有道狰狞的烫疤,在苍老的皮肤上蜿蜒伸展,恰似一条蛰伏的蜈蚣。
乌林珠适时打帘进来,她鬓边佩戴的点翠步摇,在秋日暖阳的映照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嬷嬷辛苦,且喝盏雨前龙井歇歇。她的声音温柔而动听,试图化解这紧张的氛围。
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秋水捧着剔红托盘,当中汝窑茶盅里的茶汤汤色清亮,宛如碧绿的翡翠。茶香四溢,那清新的香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为这略显压抑的空间增添了一丝舒缓的气息。
张嬷嬷松开桑宁起身行礼,不想腕间的碧玺手串突然掉落。珠子在地上滚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圆姐赶忙蹲下身去捡,不经意间,竟瞧见最末那颗珠子内里,刻着一个极小的 “董” 字。抬头时正撞见张嬷嬷眼底来不及藏起的惊惶,那串碧玺已被张嬷嬷飞快收入袖中。
乌林珠拉过桑宁的手,仔细检查一番,发现没有烫伤才放下心来。三人相继落座,乌林珠神色凝重,缓缓开口问道:”你二人可知张嬷嬷为何如此严苛?”
圆姐看了看桑宁那单纯无辜的小脸,轻轻摇了摇头:“纽伦不知,还请表姐明示。”
乌林珠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悠悠望向窗外:“张嬷嬷满姓扎库塔氏,本是正黄旗包衣,先帝在位时,她便跟在娘娘身边伺候,只可惜那位娘娘福薄,早早去了。后来张嬷嬷便被调至孝康皇后处当差。咱们皇上登基后的第二年,太后娘娘一病不起,宫中侍从大多被遣散。张嬷嬷在宫中待了十一载,见过的阴暗腌臜之事数不胜数。如今对你们严格要求,实则是为了避免你们日后因无知而犯错。“
桑宁听后,不禁嘟起嘴,满脸不服气地说道:“可她刚才还讥讽小姨是汉人呢!”
圆姐心中一惊,急忙伸手捂住桑宁的嘴,生怕桑宁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话。还未等她解释,乌林珠便神色严肃地开口道:“这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往后难听的话多了去了,若是上位主子训斥几句,你们难道还句句顶嘴不成?”乌林珠的声音严肃而有力,仿佛是一记警钟,在圆姐和桑宁耳边敲响。
圆姐赶忙点头称是:“表姐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乌林珠站起身来,留下一句“你二人好生钻研这处事之道吧。”便走出琼英院,向东院正房走去。她的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却又透着一丝淡淡的忧虑。
张嬷嬷被秋水恭敬请回到厅中,圆姐和桑宁也结束了这短暂的休憩时光,继续投入到严苛的训练之中。
日影西斜时,天边染上了一抹绚丽的晚霞,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前院忽然传来马匹的阵阵嘶鸣声。桑宁好奇地趴在窗棂边张望,眼神中闪烁着兴奋与好奇的光芒。随即惊喜地轻呼:“小姨快看!”
圆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武英殿侍卫身着的补服,在月洞门下一闪而过。那侍卫身姿挺拔,宛如一棵苍松。头上的青金石顶戴,在晚霞的映照下,竟比国公爷的玛瑙顶子还要夺目几分。
“那是御前行走的侍卫。”乌林珠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后,手中帕子绞得发皱,“阿玛说太皇太后这几天应该会宣你二人进宫,倘若…”她忽然止住话头,从秋水手里的雕花匣子里取出个荷包,递给桑宁:“这是额娘求来的平安符,你且收好。”
“多谢表姐和姑母。”圆姐望着荷包上歪歪扭扭的蝶恋花纹样,思绪不禁飘远。忽然想起昨夜路过书房,听见姑丈与门客的低语:......董鄂氏旧案牵涉太广,皇上此番选秀,怕是要翻出些陈年往事......
晚风轻轻穿廊而过,携带着桂花那甜腻馥郁的香气。桑宁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荷包上的流苏,那流苏在她指尖轻轻晃动,忽然轻声说道:“方才那个侍卫,他腰间的玉佩真好看,就像娘妆匣里那幅画上的一样好看…”
圆姐心头猛地一跳。她不禁想起,在赫图阿拉时自己无意间误入姑母出嫁前的闺房,在布满灰尘的箱笼里,曾见过一幅泛黄的画轴。画中,一位少年英姿飒爽地策马挽弓,腰间佩戴的羊脂玉佩上,雕着首尾相衔的双龙,龙睛处那两点朱砂,红得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