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悦来客栈又歇息了两日,李莲花的气色在火麟飞锲而不舍的食补和那至阳内力的潜移默化下,似乎好转了少许,至少那种彻骨的寒意发作得不那么频繁了。但火麟飞敏锐地察觉到,李莲花眉宇间那抹若有似无的凝重,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在庆州府这看似繁华的背景下,愈发深沉。
这一日清晨,李莲花终于主动提出要外出。“火兄,今日我需去‘宝仁堂’一趟,配几味药材。”他整理着素色的衣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要去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火麟飞正在研究客栈老板娘推荐的本地早点“蟹黄汤包”的吃法,闻言立刻抬头,眼睛一亮:“宝仁堂?就是那个要办医药盛会的?我跟你一起去!”他正愁没机会深入了解这个让李莲花格外在意的医馆。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并未拒绝,只轻轻颔首:“也好。只是……宝仁堂内人多眼杂,火兄届时还需稍安勿躁。”他这话说得委婉,但火麟飞立刻明白,是提醒他别又“语出惊人”惹出麻烦。
“放心放心!”火麟飞拍着胸脯保证,“我就跟着你,绝对不多话!我就看看,长长见识!”他三两口将剩下的汤包塞进嘴里,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两人离开悦来客栈,穿行在庆州府的街巷中。李莲花对道路似乎颇为熟悉,并不需要问路,只偶尔在岔路口略作停顿,便能选出最便捷的路径。他步履看似从容,火麟飞却能从其细微的节奏变化中,感觉到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
宝仁堂位于庆州府最繁华的南大街上,门庭若市,气派非凡。朱漆大门上方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门前两尊石狮子威武肃穆。还未进门,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混杂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堂内空间极大,左侧是抓药问诊的区域,坐堂的大夫就有好几位,候诊的病人排成了长队;右侧则陈列着各种成品药材、丸散膏丹,光看装药的瓶罐匣盒,便知价值不菲。更有不少衣着光鲜、看似江湖人士或富家仆从模样的人进出,与掌柜低声交谈,显然是在置办名贵药材。
“嗬,这医馆生意可真够兴隆的!”火麟飞咋舌,低声对李莲花说,“比我们路上见过的所有药铺加起来都大。”
李莲花目光淡淡扫过整个大堂,尤其是在那几个坐堂大夫和柜台后一位正在拨算盘、管事模样的瘦高个男子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轻声道:“宝仁堂是百年老号,程老先生医术精湛,德高望重,慕名而来者自然众多。”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并未直接去问诊或抓药,而是带着火麟飞看似随意地在陈列药材的区域缓步观看。他的视线掠过那些标着名号的药材:百年老山参、晶莹剔透的雪山茯苓、形如孩儿的何首乌……每一样都价值千金。
火麟飞对药材一知半解,但他的观察力极为敏锐。他很快发现,李莲花虽然看似在浏览药材,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通往内堂的入口以及那些与掌柜交接的特定人群。而且,火麟飞能感觉到,李莲花周身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若非深知其底细,几乎会以为他真是个普通的、身体欠佳的文弱书生。
“莲花,你要配什么药?咱们不去找大夫看看吗?”火麟飞凑近些,低声问。
李莲花从一味名为“七星海棠”的毒草标本上收回目光,微微摇头:“不必。我所需之药,寻常坐堂大夫未必知晓。待会儿我写个方子,直接抓药便可。”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有几味药较为生僻,需得看看此处是否齐全。”
正说着,内堂帘子一掀,一个身着锦袍、面色红润、蓄着短须的老者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堂内众人见到此人,纷纷露出恭敬之色,连那位拨算盘的管事也立刻起身相迎。
“程老!” “程老先生安好!” 问候声此起彼伏。
火麟飞立刻明白,这位就是宝仁堂的顶梁柱,程老先生了。只见这程老先生约莫六十上下年纪,双目炯炯有神,步伐稳健,确实有几分名医风范。他面带笑容,与几位熟识的病患和同行打了声招呼,目光随即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也在李莲花和火麟飞这边停顿了那么一刹那。
李莲花在程老先生出现的瞬间,便已自然地转过身,背对着那边,假意端详着柜台里的一盒珍珠,仿佛全然未觉。
火麟飞却清晰地看到,程老先生的目光掠过李莲花背影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虽然很快便恢复如常,继续与旁人寒暄,但那瞬间的细微变化,未能逃过火麟飞的眼睛。
“这老头,好像注意到我们了?”火麟飞用极低的声音对李莲花说。
李莲花“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程老先生眼力过人。”他放下手中的珍珠,语气平淡,“药看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啊?不抓药了?”火麟飞一愣。
“今日人多,改日再来。”李莲花说着,已率先向门外走去,步伐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火麟飞虽觉疑惑,但还是立刻跟上。就在两人即将踏出宝仁堂大门时,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二位请留步。”
火麟飞回头,见是刚才柜台后那个拨算盘的瘦高管事,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这位公子,方才见二位在此观看多时,可是需要什么药材?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小人。”管事的目光在李莲花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火麟飞身上,大约是觉得火麟飞看起来更像能做主的人。
李莲花停下脚步,缓缓转身,脸上已挂上了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疏离和病气的浅笑:“有劳掌柜动问。在下只是随意看看,宝仁堂药材齐全,名不虚传。今日还有些琐事,改日再来叨扰。”
管事笑道:“公子客气了。看公子气色,似有不足之症,若信得过敝号,何不让程老先生为您诊一诊脉?程老先生今日正好得闲。”他这话看似热情,眼神却带着一丝探究。
火麟飞心中警铃微作,这管事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像是特意来拦人的。他上前半步,隐隐将李莲花护在身后些许,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多谢好意!我大哥就是大夫,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劳费心了!”他这话说得爽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管事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在火麟飞挺拔的身形和看似随意站立、实则隐含戒备的姿态上扫过,又看了看李莲花那副油盐不进、风轻云淡的模样,心知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便拱了拱手:“既如此,那便不打扰二位了。若有需要,宝仁堂随时恭候。”
离开宝仁堂,走出很远,直到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火麟飞才忍不住问道:“莲花,刚才怎么回事?那宝仁堂有问题?还有那个程老头,他是不是认出你了?”他想起李莲花说过在庆州府有“故人”。
李莲花靠墙站定,微微喘息,脸色比刚才在堂内时更苍白了几分,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目缓了片刻,才低声道:“程老……是旧识。他未必认出了我,但定是看出了我身中奇毒,且……此毒非同寻常。”
火麟飞一惊:“他能看出你中的是碧茶之毒?”
“碧茶之毒隐秘,常人难察。但程老医术通神,于毒理一道亦有极深造诣……或许,能窥得一二异常。”李莲花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他让管事来拦,多半是出于医者仁心,想探个究竟。只是……我现在,还不想与他相认。”
火麟飞想起方才堂内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尤其是几个眼神闪烁、气息沉稳之辈,恍然大悟:“你怕给你这故人惹麻烦?还是觉得那宝仁堂里,有别的眼睛?”
李莲花赞赏地看了火麟飞一眼,似乎对他能想到这一层有些意外。“宝仁堂树大招风,又是多事之秋。程老虽德高望重,但也未必能面面俱到。”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我方才在内堂入口附近,闻到了一丝极淡的……‘无心槐’的味道。”
“无心槐?”火麟飞皱眉,这名字他没听过。
“一种迷香,少量可镇痛安神,大量则是散人功力的剧毒之物。”李莲花解释道,“此物罕见,且受官府严控,寻常医馆绝不会公然使用甚至储存。宝仁堂内出现此物,绝非偶然。”
火麟飞眼神一凛:“你是说,宝仁堂可能和那些暗地里搞鬼的人有牵连?比如……你之前说的,那些可能和南胤有关的人?”他想起了李莲花之前隐约提过的猜测。
李莲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头望向小巷尽头那一方狭小的天空,目光悠远:“庆州府的水,比我们想的要深。宝仁堂这医药盛会,恐怕也不仅仅是切磋医术那么简单。”
他收回目光,看向火麟飞,眼中带着一丝歉然和不易察觉的担忧:“火兄,庆州府恐生变故。你……其实不必卷入其中。”
火麟飞闻言,却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李莲花的肩膀:“说什么呢!咱们可是一起的!有水一起蹚,有麻烦一起扛!再说了,”他凑近些,挤挤眼,压低声音,“我就喜欢有挑战性的事情!正好看看这庆州府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看着他灿烂无畏的笑容,李莲花心中那点因发现“无心槐”而升起的寒意,竟被驱散了不少。他无奈地摇摇头,唇角却微微弯起:“你啊……罢了,先去吃点东西吧。我知道有家店的藕粉丸子不错。”
“好啊!正好我也饿了!”火麟飞立刻积极响应,仿佛刚才的暗涌与危险,不过是旅途中的又一段插曲。
然而,两人都心知肚明,宝仁堂的短暂现身,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已起。庆州府的平静水面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而李莲花此行的真正目的,也在这暗流之中,渐渐露出了模糊的轮廓。寻找解毒之法,与探寻过往真相,这两条线,似乎正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而火麟飞这团炽热的火,注定要照亮这深潭,也必将搅动这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