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冽,寒意刺骨。薛明蕙倚在城楼栏杆上,指尖深深抠进石缝。披风裹得严实,却仍挡不住那股从内而外的冷。她一动未动,目光始终落在远处那片被烈火吞噬过的山谷。
火焰将熄,仅余几点猩红在漆黑的大地上闪烁。士兵们来回奔走,有人抬着伤员,有人拾捡残箭。青崖立于楼梯口,背对着众人,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纹丝不动。
谢珩蹲下身,将判官笔收回靴中。他抬眼望她:“还能站稳吗?”
她点头:“没事。”
“别骗我。”
话音未落,喉间忽地一痒,她侧头轻咳一声。一口血落在帕子上,颜色比先前更深。她迅速攥紧手掌,把染血的帕子藏进袖中。
谢珩走到她身后,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盒。揭开盖子,用指尖蘸了些药膏,轻轻涂抹在她太阳穴上。药味微苦,凉意渗入肌肤,缓缓化开。
“这药是你从前给我的。”他说,“我一直带着。”
她闭着眼,没说话。
他收回手,声音低了几分:“你用了几次血纹?”
“两次。”她轻声道,“一次看埋伏,一次...看谷底。”
“够了。”他语气坚定,“剩下的事交给我。”
她睁开眼:“你不问我谷底看见了什么?”
“你想说时自然会说。”他靠上栏杆,与她并肩而立,“现在你需要休息。”
她望着他脸上未拭净的灰痕,忽然开口:“你以前也这样待过别人吗?”
他转头看她:“没有。”
“我不信。”
“还记得五年前的灯会吗?”他问,“我摔了酒杯,只为捡你掉落的绣鞋。后来被人笑了三个月,说我为了个姑娘连脸都不要了。”
她微微一怔。
“那时我就认出你是谁了。”他淡淡道,“礼部侍郎府里那个体弱多病的庶女。可你走路沉稳,眼神清明,不像装的。”
她垂首:“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他笑了笑,“所以我才故意输掉马球赛,去醉仙楼闹事。我想让你觉得,我不过是个纨绔废物。”
她没笑,嘴角却悄然松缓了些。
风掠过,夹杂着焦土的气息。远方北狄军撤退的方向,尘烟渐散。一面倾倒的旗帜被风吹动几下,终究没能再立起。
她身子忽然一晃,急忙扶住栏杆。
“怎么了?”他立刻伸手托住她的肩。
“只是有点晕。”她摇头。
他皱眉:“你耗得太狠了。”
她喘息片刻,低声问:“刚才...是不是太安静了?”
“敌军已退,自然安静。”
“不对。”她凝视远方,“这种静,像是在等什么。”
话音未落,她猛地咳出一口血,整个人向前倾倒。谢珩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一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背。
鲜血从指缝间滑落,滴落在两人之间。
她睁着眼,瞳孔骤缩:“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宫门关了。”她声音发颤,“午门落锁,禁军换了衣甲。有人在乾清宫外堆沙袋,箭已上弦。一个太监捧着黄绸,走向偏殿...那是...废太子住的地方。”
谢珩脸色骤变:“你说的是京城?”
她点头:“快了,就在三日内。”
他手臂收紧:“还有别的吗?”
她摇头:“画面断了。血不够...撑不住。”
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块旧玉佩,贴上她额头。玉石冰凉,她却感到一股暖流顺着眉心流淌而下,疼痛随之减轻。
“这玉佩...”她低声问,“为何能压住血纹反噬?”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娘留下的东西里,只有它沾过你的血。五年前你在慈恩寺咳血,我替你擦脸,不小心蹭到了。”
她不再追问,靠在他怀里,呼吸渐渐平稳。
他低头看她:“要不睡一会儿?”
“不能睡。”她说,“我怕再看到什么,来不及告诉你。”
他沉默片刻,脱下外袍将她紧紧裹住,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搭在栏杆上,静静守着。
“青崖。”他唤道。
青崖上前,停在三步之外。
“派人送信回京。”谢珩吩咐,“让冷十三查午门守卫是否调动,盯紧废太子府。若有异常,立刻飞鸽传书。”
“是。”
“再传令全军轮班休整,但弓弩不离手,马不解鞍。北狄虽退,未必不会卷土重来。”
“明白。”
青崖转身欲走,又被叫住。
“等等。”薛明蕙开口,“告诉冷十三...魏长忠最近可曾去太液池喂鱼?”
青崖一顿:“少夫人怎知他有此习惯?”
“他左脸有烧伤,不愿人盯着看。”她说,“低头喂鱼时,旁人便不会注意他的脸。”
青崖点头:“我记下了。”
他离去后,风势更猛。谢珩替她系紧披风,察觉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还能撑住吗?”他问。
“还行。”她答,“就是...有些累。”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她略一挣扎。
“你站不住了。”他说,“别硬撑。”
她不再动,任由他抱着。他步伐稳健,一步步走下城楼台阶。到了下方,寻了个避风的角落,让她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他蹲在她面前:“我答应过你母亲,护你周全。”
她一愣:“你见过我母亲?”
“未曾相见。”他说,“但她临终前托人送了一封信给我父亲。信中说,她女儿活不过二十岁,除非有人能在月圆之夜,替她挡住一场杀劫。”
她直视着他:“所以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等那一天?”
“我在等。”他点头,“也在准备。”
她沉默片刻,手探入袖中,摸到那只靛蓝荷包。最后一包药粉还在,只是袋子破了个角。
她取出看了看掌心,又默默塞了回去。
“谢珩。”她轻声唤他。
“嗯。”
“若有一天我死了,你别追查原因。”
“不可能。”他说,“你不会死。”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他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坚定,“你听清楚——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必须活着。你不准死在我前面。”
她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浅浅一笑:“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怕是要说成国公府世子动了真心。”
“我本就有真心。”他说,“只是从前藏得太深。”
她低下头,声音轻如耳语:“其实...我也并非每次都能看清。有时画面模糊,有时血不足。但我试过一次——若不说出来,后果更糟。”
“所以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一切?”
“从今晚开始。”她说,“我不再瞒你。”
他抬手拨开她鬓边碎发:“那就够了。”
远处传来一声马嘶,接着是士兵低喝。一队巡逻兵走过,火把映在地上,影子拉得细长。
她靠着石壁,眼皮越来越沉。
“睡一会儿。”他说,“我守着。”
她摇头:“我不想错过...接下来的事。”
“你会知道的。”他轻声道,“我会一件件告诉你。”
她终于闭上眼,呼吸均匀而绵长。他坐在她身旁,一手搁在膝上,另一只手握着判官笔,不曾松开。
天边泛起微光,第一缕晨曦洒上城墙。
他的影子斜斜铺展,覆住她半个身子。
她袖中的荷包悄然裂开一角,一点白色粉末滑落,随风飘散,无声融入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