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碾过巷中的碎石,发出低沉的咯吱声。薛明蕙倚在车厢壁上,双目轻阖,呼吸细微如丝。谢珩坐在对面,手搭在判官笔上,目光始终未离她半分。
青崖立于车外,一手按着弩弓,警惕地扫视两侧巷口。风起,卷起地上枯叶,打着旋儿又落下。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走近,是个老头模样,提着包袱,低头慢行。他在马车前停下,将包袱递上来:“小姐,这是您落下的药包。”
谢珩不动。那人手腕微抬,袖中寒光一闪,一把短刀滑出。
谢珩瞬息出手——一把将薛明蕙拉入怀中,同时抽出判官笔,笔尖直刺对方手腕。
“叮”一声脆响,刀落地。那人捂着手跪倒,面容扭曲。
几乎同时,青崖的箭已钉入其膝。他扑倒在地,双腿抽搐几下,再难起身。
谢珩下车,蹲至那人面前,用判官笔挑开其衣领,露出一道暗红烙印。
“你是太原崔氏除籍的奴仆。”他声音冷淡,“十年前就该死了。如今替死人办事?”
那人喘息着,竟笑了:“你们...走不出三里。有人在等你们。”
这时薛明蕙也下了车。她扶着车门站稳,轻咳一声,唇角渗出血丝。她取帕拭嘴,随后将染血的一角,轻轻按在那人脸上。
“我每咳一次血,便能看见三天后的事。”她说,“你说的那些人,已在乱葬岗躺了。”
那人瞳孔骤缩。
谢珩起身,向青崖点头示意。青崖上前,将人塞进黑布袋,扛起便走。脚步渐远,巷中只剩风声呜咽。
薛明蕙抬头望向薛府高墙。门匾犹在,但门环上的红绸已被风吹得残破,垂在一侧晃荡。她记得幼时每逢年节,崔姨娘总会换上新绸,说是辟邪纳吉。
她闭上眼。
再睁眼时,什么也没说,转身朝马车走去。
谢珩跟上,扶她上车,自己也坐进来,帘子只放下一半。
“走了。”他说。
车轮缓缓滚动。
天色灰蒙,云层低垂。城门未开,守门士兵靠在门洞里打盹。马车悄然靠近,无人阻拦。
临近城门时,一辆破旧驴车忽然从岔道冲出,横挡路中。赶车的是个老婆子,披着补丁斗篷,手持鞭子,一动不动。
谢珩掀开帘角,凝视那驴车。驴耳竖立,蹄上沾着湿泥,非城里常见的干土。那老婆子手背有茧,却不似常年握鞭之人。
他低声对青崖道:“绕过去。”
青崖驱车欲避,刚要侧身而过,驴车忽地翻倒。老婆子滚落地面,驴受惊猛冲向马车。
谢珩一把推开薛明蕙,甩出判官笔,正中驴额。驴轰然倒地,不再动弹。
老婆子翻身跃起,拔腿就跑,速度迅疾,全不似老迈之躯。她窜入小巷,青崖紧追而去。
不多时,青崖返回,手中多了一个油纸包。
“她在驴车底下藏了这个。”他递给谢珩。
谢珩打开,里面是半块烧焦的木牌,刻着“镇北”二字,边缘焦黑,恰好能与他身上那块残符拼合。
“是陈九渊的人。”谢珩将木牌收入袖中,“他死前留下了讯息。”
薛明蕙倚在车厢,又咳出一口血。这次她未擦,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帕子上。她低头看着血迹,忽道:“清河湾...今晚会有船靠岸。”
“谁的船?”谢珩问。
“打着官船旗号。”她声音虚弱,“船上的人却穿着北狄军靴。”
谢珩望着她:“你看到了?”
她点头:“三点方向,岸边有火堆。不是信号,是陷阱。他们会以为来接应,实则是伏兵。”
谢珩略一思索,对青崖道:“改道。走西岭小路,绕过清河湾。”
青崖调转车头。
薛明蕙闭上眼,手探入袖中,触到那枚玉佩。她没取出,只是隔着衣料,轻轻按了按额头。
谢珩为她探脉。脉搏跳得快,却稳。
“还能撑住吗?”他问。
“只要不停下就行。”她说。
谢珩未语。他将判官笔拆成三段,藏进靴筒,又取出一张边关地图,铺在膝上。
薛明蕙睁开眼,瞥了一眼地图。
“第三道防线缺人。”她说。
谢珩点头:“我知道。”
“你早知道。”她看着他,“你根本没疯。”
谢珩抬眼,没有否认。
“那你为何不早说?”
“我说了,你会信吗?”他反问。
薛明蕙沉默。她手抚胸口,那里贴着一块布,藏着另一块残符——与谢珩那块一般无二,皆出自母亲遗物。
“你娘临终前...可曾提起我?”她忽然问。
谢珩指尖一顿。
“提过。”他说,“她说,有个女孩会在月圆夜梦见御花园,看到璇玑图。若她活着,便是我们最后的活路。”
薛明蕙怔住。
她从未想过,自己藏了十八年的梦,五年前便已被他知道。
谢珩收起地图,放回怀中。
“你不必再用了。”他说,“接下来的事,我来挡。”
她摇头:“这不是你能替的。”
“我知道。”他握住她的手,“但我可以陪你走完。”
马车驶出城门,踏上官道。天边微亮,晨光洒在车顶。
薛明蕙蜷在角落,闭上双眼。她听见谢珩的呼吸,平稳而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睁眼。
“停车。”她说。
谢珩抬手示意青崖停下。
她掀开帘子,望向远处一座荒庙。庙门塌了半边,香炉倾倒于地。
“那里有人。”她说,“在等我们。”
谢珩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庙内空寂,毫无动静。
但他仍握紧了判官笔。
薛明蕙却笑了。她攥紧染血的帕子,轻声道:“别去。他已经死了。”
谢珩看向她。
她眼神平静。
“就在刚才。”她说,“我咳了血。他倒下时,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谢珩不动。
风拂来,掀起帘角。薛明蕙的手垂在膝上,指尖微微颤抖。
但她语气未改。
“他已经死了。”她又说一遍。
马车静止,轮子陷进泥中。远处荒庙屋檐掉落一块瓦,尘灰扬起。
良久,谢珩终于松开了手。
青崖扬鞭,车轮再度转动。
薛明蕙闭上眼,手伸进袖中,紧紧握住玉佩。
谢珩看着她,低声说:“下次咳血,叫醒我。”
她没有回应。
马车继续前行,阳光照在车辙之上,泥土被压出深深的印痕。
路边一棵枯树轰然倒下,砸在方才马车经过之处,枝干断裂之声震耳。
车未停,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