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薛明蕙坐在轿子里,手指紧紧攥着荷包里那张没烧完的纸角。寒风从轿帘的缝隙钻进来,她却感觉不到冷。春桃掀开一点帘子往外看了看,小声说:“小姐,醉仙楼到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上的素纱又拉紧了些。青色长衫,头发简单束起,打扮成一个普通的书生模样。轿子一停,她扶着春桃的手下了地,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楼里灯火通明,丝竹声从门缝里飘出来,热闹得很。她低着头往里走,眼角不经意扫过门口迎客的小厮——那人眼神闪躲,袖口还沾着一点暗红色,像是干了的印泥。
她心头一跳,却没有停下。
二楼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影。她贴着墙边慢慢往前走,正要靠近三皇子门客所在的雅间时,忽然听见转角传来一阵笑声。
“美人儿,今晚不醉不归啊!”
她脚步一顿。
谢珩斜靠在栏杆上,一手搂着个穿红裙的歌姬,另一只手端着酒杯,玄色锦袍上的孔雀翎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笑得漫不经心,可那双眼睛里,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薛明蕙转身就走。
手腕却被猛地抓住。
“这位公子看了我这么久,”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指尖擦过她的袖口,“是不是也想讨一杯酒喝?”
她垂着眼,压低嗓音:“世子认错人了。”
他凑近了些,呼吸拂过她耳畔,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袖子里的药味...还是和从前一样。”
她猛地抽回手,指甲划过掌心,借着那一瞬间的刺痛,硬生生把喉咙里的腥甜压了回去。她不能咳,尤其不能在这里。
“多谢世子抬爱。”她后退半步,“但我还有事。”
“哦?”他挑眉,“什么事,比看我喝酒还重要?”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纷纷投来目光。那个歌姬靠在他肩上,指尖慢慢抹过唇上的胭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薛明蕙。
她知道躲不过了。
干脆抬脚上前,一把推开雅间的门,大步走进去,在桌边坐下,顺手抄起酒壶倒了一杯,“那就陪世子喝一杯。”
酒水清亮,没有一丝杂色。
她端起杯子,手稳得不像个病弱的人。这是她在薛家练出来的本事——越是心乱,越要稳住手。
谢珩跟着进来,大喇喇地坐在她对面,嘴角仍挂着笑:“薛小姐这副样子,是生怕我不认出你吧?”
她心里一震,面上不动声色:“世子喝多了。”
话音刚落,窗外风声骤起。
一道黑影掠过屋檐,快得几乎看不见。
“嗖...”一支短箭破窗而入,直取她咽喉!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酒光一闪。
谢珩猛地将酒杯掷出,酒液泼洒空中,竟在刹那凝成一面薄薄的冰墙!箭矢钉进冰中,尾羽嗡嗡颤动,离她鼻尖不过寸许。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
歌姬尖叫一声,瘫在地上。宾客们惊叫着四散逃跑,桌椅翻倒,酒菜撒了一地。
薛明蕙坐在原位,死死盯着那面冰墙。
酒水缓缓流淌,可在那一瞬,她分明看见——箭锋划过的空气中,浮现出一道残缺的纹路,弯弯曲曲,竟和她梦中石桌上看到的《璇玑》图案一模一样!
三天前咳血的那个夜晚,她梦见的就是这一幕:酒化寒冰,挡下致命一击。
她不是第一次预知未来,但这一次,她亲眼看着它发生了。
“这酒楼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谢珩站起身,拍了拍衣袖,语气轻松得像在抱怨天气。
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力道很轻,却让她无法挣脱。
“你还好吗?”
她抬眼看他。
烛光照着他侧脸,轮廓分明。他右脚靴子边缘沾着一抹靛蓝色,那颜色太熟悉了——是她特制的药膏留下的痕迹。
她没回答,借着他搀扶的力道往前踉跄一步,指尖悄悄拂过冰墙表面。融化的酒水中藏着一张折叠的小纸条,已被她迅速藏进袖中。
“要不要回去?”他问。
她摇头:“还没查完。”
“你要查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她收回手,指尖微微发抖,却强忍着没咳嗽。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还是老样子,宁可自己撑着,也不肯让人帮忙。”
她没接话。
楼下传来杂役的脚步声,是来清理现场的。她听见有人说:“刚才那箭是从西边屋顶射来的,可上去一看,人早就跑了。”
“会不会是北狄的人?听说他们最近在京城里活动频繁。”
“嘘...这种话少说!”
薛明蕙听着,神色不动。
谢珩却忽然开口:“冷十三,去西边看看。”
窗外没人回应。
他也不急,只是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片刻后,一只灰鸽从屋檐飞过,绕了一圈又不见了。
“走了。”他说。
她望着那扇破开的窗户,冷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冰墙已经开始融化,酒水流到桌上,滴落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的灯会。
那天夜里,他也曾这样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半截断掉的玉簪,低声说:“愿与卿共白头。”
后来呢?
后来她听说他和尚书令的女儿定了亲,从此再没见过他。
如今重逢,他成了人人嘲笑的纨绔子弟,整日流连酒馆画舫,输马球、砸宴席、撞轿子,坏事做尽。
可他会用酒凝成冰墙。
他会记得她袖中的药香。
他靴子上有她给的药渍。
这些,真的只是巧合吗?
“你在想什么?”他忽然问。
“我在想,”她缓缓开口,“一个装疯卖傻的人,到底能忍多久。”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说谁?”
“你说呢?”她反问。
他没再说话,低头看着地上那摊融化的酒水,忽然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是刚才摔碎的酒杯。
“你看这个。”他递给她。
瓷片内壁残留着一丝淡蓝,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染过。
“这不是普通的酒。”他看着她,“是我特意调过的。”
她接过来看了看,指尖触到那抹蓝色,竟有些发烫。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知道今晚会有人杀你。”他直视她的眼睛,“也知道他们会用那种箭。”
她心跳猛地一滞。
“你怎么会知道?”
他没回答,只把另一块碎瓷片收进袖中,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
“你查你的事,我护你安全。”他说,“各做各的,互不打扰。”
“我不需要你护。”
“可你现在活着,是因为我挡了那一箭。”
她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她没反驳。
他知道她不肯服软,就像他知道她每次咳血都会偷偷藏起帕子。
“你要走可以。”他让开一步,“但记住,下次,未必来得及。”
她起身往外走,脚步有些虚浮。
经过门口时,他忽然在身后开口:“你兄长的事,我听说了。”
她顿住。
“张炳文被抓,榜单有异样,你弟弟的名字差点被人换掉。”他语气平静,“你不恨吗?”
她背对着他,手指掐进掌心。
“恨?”她终于开口,“我只记得该记的事。”
“那你...还记得我吗?”
她没回头,也没说话,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春桃等在那里,脸色发白。
“小姐,我们真要去查那些人吗?”
“去。”她说,“现在就去。”
她们穿过人群,悄悄靠近三皇子门客的包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语。
“...东西已经送出去了,只要等五日后名单更改,就能动手。”
“二皇子那边怎么说?”
“他说‘杀无赦’。”
薛明蕙屏住呼吸,正想再听清楚些,忽然一阵剧烈眩晕袭来。
胸口像被刀割一样疼,喉咙一热,她急忙捂住嘴,指缝间渗出血丝。
春桃慌忙扶住她:“小姐!”
她摆手示意没事,靠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看见谢珩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只酒壶,神情如常。
“你还真是闲不住。”他说。
她已经没力气逞强,冷冷道:“你跟踪我?”
“我说了,各做各的。”他晃了晃酒壶,“我只是刚好也要去那里。”
他越过她,抬脚一脚踹开了包厢的门。
屋里两人猛地站起,满脸惊恐。
谢珩笑着举起酒壶:“巧啊,几位也在?不如...一起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