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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已过立春,京城的严寒却并未退去,反倒透着一股倒春寒的阴狠。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上,吝啬地不肯漏下半点暖意。前几日残雪未消,又被新下的薄雪覆盖,街巷间泥泞湿冷,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冷风撕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的沉闷,连偶尔几声寒鸦的嘶鸣,都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不祥的预言。

孟府之内,更是愁云惨雾。大门紧闭,檐下素白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扑簌簌”的哀鸣。自孟庆霖下葬后,家主孟隽德便“一病不起”,对外宣称是痛失爱子、哀伤过度,需闭门静养。府中下人噤若寒蝉,行走间脚步都放得极轻,偌大的宅邸,竟显出几分陵墓般的空旷与死寂。

书房内,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透骨的寒意。孟隽德裹着厚厚的裘皮,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短短时日,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商巨贾,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鬃毛凌乱的困兽。他对面站着孟青云,依旧是那身玄青色的镇异司制式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的冷冽,比这倒春寒更甚几分,仿佛一块亘古不化的玄冰。

“都安排妥当了?”孟青云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冰棱撞击。

孟隽德咳嗽两声,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推到孟青云面前。那盒子不大,却异常沉重,透着一种内敛的、不容忽视的贵重气息。

“能动的……都在这里了。”孟隽德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割肉般的痛楚,“现银、通兑的大额飞钱票……还有这个……”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打开了木盒。

盒内铺着明黄的丝绒,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厚厚一沓印制精美的银票,面额之大,足以令寻常富户咋舌。然而,更让孟青云瞳孔微缩的,是银票旁,那几件被小心摆放的东西。

三株通体雪白、根须宛如冰晶的“百年雪参”,散发着纯净的寒气;一朵形似灵芝却色泽如墨玉、隐隐有流光转动的“九幽玄芝”;还有几片薄如蝉翼、呈现奇异七彩晕光的“幻心草”叶片。这些都是年份久远、只存在于传说或深山绝域的天材地宝!其价值,甚至远超旁边那一叠巨额银票!这些药草蕴含的磅礴灵气,即使隔着盒子,孟青云也能清晰感知到,体内广陵的残魄似乎都为之轻轻一颤。

饶是孟青云心志坚如磐石,此刻也难掩一丝惊诧。孟家豪富,他有所耳闻,但能拿出这等稀世灵药,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恐怕是孟家压箱底、甚至可能是作为皇商时偶然获得的贡品级秘藏!孟隽德为了留下这最后的“火种”,是真豁出去了。

“这些……藏于白云观驻地。”孟隽德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观内有阵法守护,又有你师门庇护……比放在这即将倾覆的孟府……安全得多。”他深深看了孟青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托付,有不甘,有恐惧,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儿子拥有超凡力量的敬畏与疏离。“这是孟家……最后一点底蕴了。青云,你是孟家最后的‘骨血’……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孟青云沉默地盖上紫檀木盒,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没有推辞,也没有道谢。这份“底蕴”,承载着温情和沉重的责任。他将其小心地收入怀中特制的储物囊袋,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压在了心上。

“父亲保重。”他声音依旧平淡,转身欲走。

“等等!”孟隽德忽然叫住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低声道,“你母亲……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若……若真有那一天……保她周全!”

孟青云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和一句更冷的话:“我答应过的事,自会做到。”

他推开门,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湿冷的雪沫灌入书房。孟隽德看着长子消失在回廊尽头玄青色的背影,剧烈地咳嗽起来,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一种被时代巨轮碾过的无力感。

孟青云踏出孟府侧门,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寒风如刀子般刮过脸颊。他紧了紧衣襟,怀中那装着孟家“火种”的囊袋,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烙铁。他没有直接回镇异司总部,而是策马向城外白云观方向疾驰。必须尽快将东西藏好,这是风暴中唯一安全的地方。

马蹄踏在冰冷的官道上,发出单调的回响。官道两旁的枯树张牙舞爪,在暮色中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不知为何,孟青云心中那股被陶谦怨念影响的冰冷杀意并未平息,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在滋生。空气中,除了湿冷的土腥和未化尽的雪味,似乎还隐隐飘荡着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腥甜?

他猛地勒住缰绳,座下骏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这里是通往南城商贾聚集区的岔路口。他凝神感知,那丝腥甜……是新鲜血液的气息!而且,浓烈得有些不正常!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的是,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邪异的甜腻香气,像是某种腐败的花混合了劣质香料,令人闻之欲呕,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吸引力。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处的巷口,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度惊恐、扭曲变调的尖叫声!

“啊——!!鬼!鬼灯笼!人……人皮啊——!!!”

那叫声充满了撕裂灵魂的恐惧,瞬间划破了暮色的死寂!

孟青云眼神一厉,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尖叫传来的方向——那正是孟家几处核心商行所在的街区!

转过街角,眼前的一幕,饶是见惯了妖邪异事的孟青云,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只见平日里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商行街,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与昏暗中。造成这死寂的源头,是悬挂在街道两侧屋檐下、廊柱上的……灯笼。

不是寻常的素白灯笼,也不是喜庆的红灯笼。

那是……人皮灯笼!

数盏惨白的灯笼,在料峭的寒风中轻轻摇曳,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灯笼的“纸面”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半透明的蜡黄色泽,上面还隐约可见扭曲的毛孔和细微的青色血管纹路!灯笼的骨架,竟是用森森白骨拼接而成!昏黄摇曳的烛火,从这层薄薄的“人皮”内透出,将灯笼上那痛苦扭曲、仿佛还在无声哀嚎的五官轮廓映照得格外清晰!那五官,赫然是属于人类的!有的双目圆睁,充满恐惧;有的嘴巴大张,定格在无声的尖叫;有的则被残忍地剥去了眼皮或嘴唇,露出血糊糊的窟窿!

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那股甜腻诡异的香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每一盏灯笼下方,都滴滴答答地落下粘稠、暗红的血珠,在肮脏的雪地上砸开一朵朵狰狞的小花。灯笼悬挂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对着孟家最大的绸缎庄、钱庄和药铺的招牌!其中一盏最大的、悬挂在绸缎庄正门门楣上的灯笼,那扭曲的五官,竟依稀能辨认出是昨日还曾与孟隽德有过生意往来的一位外地富商!

更让孟青云浑身肌肉绷紧的是,在那些摇曳的、散发着浓郁血腥和邪气的灯笼附近,残留着一种能量波动——一股粘稠、污秽,充满疯狂与嗜血欲望的不祥气息,如同腐烂沼泽中升腾起的毒瘴;而另一股,却是精纯、凛冽、带着正统道法韵味的灵力痕迹!这两股本该水火不容的气息,此刻却如同毒蛇与猛虎的爪牙般,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清晰地烙印在案发现场,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这惨绝人寰的剥皮制灯惨案,是由一个精通魔道邪法、同时又掌握着精纯正统道门功法的“人”所为!

“魔气……道法……”孟青云的声音低得如同寒冰碎裂,他死死盯着那些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地狱景象的人皮灯笼,袖中的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他怀中的储物囊袋,那装着孟家最后“火种”的盒子,此刻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这矛头,何止是指向孟家!

这分明是……要将整个孟家,连带着他孟青云本人,彻底钉死在勾结魔道、修炼邪术、残害生灵的耻辱柱上!用这血淋淋、惨绝人寰的“祭品”,宣告孟家的彻底毁灭!

“卢秉昭……”孟青云眼中寒芒爆射,那冰冷的杀意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昏暗的天际。他体内的陶谦怨念在这浓烈的血腥与死亡气息刺激下,疯狂地咆哮起来,与广陵残魄的冰冷交织碰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一队身着镇异司玄黑色制服的骑士,如同黑色的潮水,在暮色中迅速向这片血腥地狱涌来!为首者,正是镇异司一位以铁面无私着称的巡狩卫千户,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站在街道中央、一身玄青司袍、身处这恐怖现场核心的孟青云!

空气,瞬间凝固。只有寒风吹拂着人皮灯笼,发出呜咽般的“吱呀”声,以及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与甜腻的香气,无声地弥漫、控诉。

孟青云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试图解释。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风暴,才真正降临。他怀里的银票和灵药是冰冷的,眼前的人皮灯笼是滚烫的,而镇异司同僚投射过来的目光,则是刺骨的寒冰。

“青云道长!”周霆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你为何在此?”

马蹄声止,黑甲骑士无声散开,形成包围之势,兵刃隐现寒光。空气凝滞,唯有灯笼骨架摩擦的“吱呀”声和血滴落地的“嗒嗒”声,敲打着死寂。

孟青云迎着周霆锐利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闻尖啸,循血腥而来。到此,不过片刻。”他抬手指向最先发出尖叫的巷口方向,“声源在彼处。”

“片刻?”周霆眼神更冷,翻身下马,沉重的战靴踩在混着暗红雪泥的地上。“片刻,足够看清很多东西。”他踱步向前,停在孟青云与那盏富商人皮灯笼之间,目光扫过灯笼下方滴落的血污,又猛地射向孟青云,“认得他吗?昨日还与令尊谈笑风生。”

“认得。”孟青云眼皮都未抬,“城南绸缎商,王掌柜。”

“认得就好。”周霆冷哼一声,不再看孟青云,而是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他伸出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捻起一点粘稠的、尚未完全冻结的血泥,凑近鼻端。随即,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向空气中残留的能量波动——那粘稠污秽的魔道气息与精纯凛冽的道法痕迹,如同两条毒蛇交缠的印记,清晰得刺眼。

“好浓的魔道气息!”周霆身后的副手低呼,脸色发白。

“不止,”周霆站起身,声音如同寒铁坠地,目光再次锁定孟青云,“还有道法痕迹!精纯,正统!”他一步步逼近孟青云,周身煞气几乎凝成实质,“青云道长,你是白云观高徒,镇异司预备巡狩卫……这精纯道法痕迹,你可有说法?!”

所有镇异司骑士的目光都聚焦在孟青云身上,带着审视。

孟青云依旧站得笔直。“道法痕迹是其一,”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冷静,“魔道气息是其二。二者交织,方为关键。周千户,与其问我,不如查清,是何方神圣,能身兼如此极端之力?”

他目光扫过那些摇曳的恐怖灯笼,最后落在周霆脸上:“栽赃嫁祸,痕迹未免留得太‘清晰’了些。”

“清晰?”周霆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挥手,“来人!封锁现场!彻查每一寸地方!任何蛛丝马迹,不得放过!”

“青云道长!”周霆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凶案现场,道魔痕迹交织,指向明确。请随我回司衙,配合调查!令尊孟员外,亦需问询。”

孟青云目光扫过那些狰狞的灯笼,最后落回周霆脸上,无喜无悲:“职责所在,理当配合。烦请按司规,通禀白云观及监察寮扶乐郡王。”他特意点明周玄策的监察职责和身份。

周霆眼神微动。孟青云的镇定和直接搬出“监察寮”与“郡王”,让他心头一凛。他深知这位预备役的背景——司长亲传弟子,与监察寮那位小郡王更是同门师兄弟。这案子,烫手!

“自当按律行事!”周霆沉声应道,挥手示意,“请!”

押送并非粗暴。孟青云被请上一辆封闭但干净的马车,而非囚车。周霆亲自押送,态度虽冷,却保持着对司长弟子和同僚的基本礼节。

镇异司总部,问询室。

此处并非阴暗潮湿的诏狱,而是一间窗明几净、陈设简单的房间。有桌椅,有热茶。只是门窗紧闭,门外有守卫。

孟青云端坐椅上,腰牌暂扣于案。对面坐着周霆和一名负责记录的文吏。

“青云道长,”周霆开口,语气比在街上缓和些许,“现场残留的精纯道法痕迹,蕴含‘清虚’道韵。京城精于此道韵者,白云观为最。你身为观主弟子……”

“清虚道韵乃本观根基,修习者众。”孟青云平静打断,声音清晰,“然道韵可模仿,痕迹可伪造。周千户办案多年,当知此理。且,”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魔道气息浓烈污秽,与道韵水火难容。二者完美交织,非身负奇功,即精心构陷。其目的,昭然若揭——借镇异司之手,毁我孟家,陷我于不义。此非私怨,乃对镇异司权威的公然挑衅!”

他巧妙地将个人嫌疑,上升到了针对镇异司的阴谋层面。

周霆眉头紧锁。孟青云的分析冷静而犀利,直指栽赃本质。他虽职责在身,但并非毫无判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和守卫恭敬的问候:“参见郡王!”

门被推开。一身玄黑绣金蟒袍、面容俊朗却自带威严的扶乐郡王周玄策大步走入,身后跟着副手赵峰将军。周玄策目光如电,先扫了一眼室内环境,见孟青云无恙,神色稍缓,随即看向周霆。

“周千户,案情重大,本王已接管监察。卷宗与现场勘验记录,即刻移送监察寮。”周玄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是,郡王!”周霆立刻起身行礼,心中松了口气。烫手山芋有人接了!

周玄策走到孟青云面前,眼神复杂,带着关切与审视:“孟师兄。”

“郡王。”孟青云微微颔首,称呼正式,但眼中传递着同门的情谊和信任。

“师兄受委屈了。”周玄策直言,“此案疑点重重,栽赃痕迹太过明显。然,众目睽睽,道魔痕迹指向孟家与你,程序不可废。师兄需在此暂留几日,配合厘清。”

“我明白。”孟青云点头,“清者自清。但此案关键,非在我身,而在那伪造道痕、操纵魔气、行此骇人暴行之真凶!此獠不仅残害无辜,更亵渎道法,挑衅朝廷!其背后指使,恐意在搅乱京城,所图非小!”他再次强调案件的高度和危害性。

周玄策眼中精光一闪:“师兄所言极是!此案已非寻常凶杀,乃涉邪魔妖术,乱我朝纲!镇异司责无旁贷!”他看向赵峰:“赵将军,你亲自带人,复核现场!尤其那魔道气息与道法痕迹,给本王一寸寸地查!任何蛛丝马迹,不得放过!同时,彻查受害者背景、近期往来,寻找共同点!孟家所有相关人员,包括仆役,问询记录也需详实呈报!”

“末将领命!”赵峰抱拳,雷厉风行地转身离去。

周玄策又看向周霆:“周千户,孟员外处,问询需有分寸。孟师兄在此,亦按司规配合调查,非囚禁。一应所需,不得短缺。”

“卑职明白!”周霆应道,态度更加恭敬。

安排完毕,周玄策才重新看向孟青云,压低声音:“师兄放心,师尊虽在闭关紧要关头,但此案已惊动他老人家。他传话,清者自清,静待其时。让你安心配合,真相必会大白。”

听到师父传话,孟青云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平息下去。他点点头:“有劳师弟,有劳师尊挂念。”他沉吟片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栽赃者手段狠辣,心思缜密。其伪造道法能乱真,操控魔气手段高明,绝非寻常之辈。我怀疑……与之前害死孟庆霖的‘丹师’系出同源。线索,或可从卢府‘贵客’及那位所谓‘仙师’查起。此乃破局关键,亦是卢秉昭勾结邪魔的铁证!”

周玄策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卢府…‘丹师’…‘仙师’…好!师兄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风信堂和巡狩卫会秘密彻查卢府近期异常往来,尤其是与方外之人的接触!若真揪出其勾结邪魔、残害百姓的实据……”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便是他卢尚书自掘坟墓之时!”

孟青云眼中也闪过一丝寒芒。对方主动将把柄送到了镇异司的刀口下!这囚笼,瞬间变成了他反击的跳板!魔痕道影锁住的,究竟是谁的命门?

“静候佳音。”孟青云闭上眼,开始调息。接下来,是一场风暴中的静默较量。他需要绝对的冷静,等待那破局的雷霆一击。怀中的紫檀木盒,那孟家的“火种”,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反击的灼热。

镇异司牢狱,气氛凝重而忙碌。扶乐郡王周玄策坐镇案前,桌上堆满了赵峰带人日夜不休复核勘验的卷宗、证物图谱以及问询记录。孟青云虽在问询室“配合调查”,但环境舒适,一应用度俱全,甚至有白云观的小道童送来替换的干净道袍和温养经脉的清心茶——这自然是司长白云道长虽在闭关,却心系弟子的无声表态。

赵峰雷厉风行,手段老辣。在他的高压彻查下,数日后,一份指向明确的“证据链”浮出水面,呈于周玄策案前。

“王爷,”赵峰声音沉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锐利,“表面证据,指向城南富商钱永荣。”

“钱永荣?”周玄策指尖敲击着紫檀桌面,眼神锐利,“他与孟家有隙?”

“是。”赵峰展开一份账目副本,“钱家主营珠宝古玩,一直觊觎孟家皇商资格,尤其是宫廷贡绸和珍稀药材的份额。近年因孟家势大,钱家生意被挤压,积怨颇深。去岁冬,钱永荣曾试图低价强购孟家一处位于运河码头的关键货栈,被孟隽德严词拒绝,双方闹得很不愉快,钱永荣曾当众放话,要让孟家‘好看’。”

周玄策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此为动机。”赵峰指向另一份卷宗,“关键证据在此。赵某带人彻底搜查钱府时,在其书房暗格中,搜出数封与‘玄阴子’之人的密信!信中钱永荣抱怨孟家霸道,恳请‘仙师’出手相助,许诺重金酬谢,并提到‘欲取其位,必先毁其名’!更在其城外一处隐秘别庄的地下暗室中,发现了残留的强烈魔气、炼制邪毒的工具、以及……一小块未来得及处理干净的、带有特殊符咒纹路的人皮!其纹理质地,与案发现场悬挂的人皮灯笼材质高度吻合!”

“此外,”赵峰声音更沉,“据其心腹管家在‘特殊’问询下招供,钱永荣于案发前数日,秘密接待过一位‘气息阴冷、道袍古怪’的修士,停留半日。案发当夜,钱永荣曾独自离府,行踪诡秘。而那位‘玄阴子’,在案发后便如人间蒸发,再无线索。”

证据链似乎闭合了:动机是商业竞争,觊觎皇商;物证有密信、魔气残留、人皮、邪毒工具;人证有管家口供;行为则是案发前接触可疑修士,案发当夜行踪不明。一个标准的因财生恨、勾结邪修、行凶栽赃的剧本。

周玄策看着这些“铁证”,脸上并无破案的喜色,反而眉头深锁。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一出精心排练好的戏。那封密信出现的时机和位置,那别庄暗室残留的“证据”,那管家的“及时”招供……一切都指向钱永荣,却又透着一种急于“结案”的仓促感。

“钱永荣人呢?”周玄策问。

“已收押。”赵峰道,“面对证据,他起初抵赖,但在密信与人皮铁证前,已面如死灰,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赵峰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钱永荣认罪得太快,仿佛放弃了所有抵抗,只求速死。

周玄策沉默片刻,眼中寒光闪烁:“供认不讳?他一个商人,如何结识那等能伪造精纯道法痕迹、操控魔气行此骇人邪术的‘玄阴子’?那‘玄阴子’又是何方神圣?目的何在?仅仅为了钱永荣许诺的那点金银?”

“这……”赵峰语塞,“钱永荣只说是早年游历时偶然结识的‘异人’,对其底细并不深知。至于伪造道法痕迹之事,他声称是‘玄阴子’自行施展的手段,他并不知情。”

不知情?周玄策心中冷笑。这借口拙劣至极!但钱永荣咬死不知,线索在“玄阴子”处彻底断掉,案子似乎只能到此为止。

“王爷,”赵峰低声道,“此案影响太大,圣上催逼甚急。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主犯认罪……若再深究无果,恐难以交代。且……”他看了一眼问询室方向,“孟巡狩和孟家的嫌疑,已可彻底洗清。”

周玄策明白赵峰的意思。表面证据链完整,主犯认罪伏法,孟家得以昭雪。这似乎是最快平息风波、对上对下都有交代的方案。至于那个神秘的“玄阴子”和可能存在的更深黑手……在缺乏线索的情况下,强行追查只会让案件陷入泥潭,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卢尚书……或者说他背后的力量,这一手“弃卒保帅”玩得够快够狠!用钱永荣这个对头和一个小邪修当替死鬼,迅速掐断线索,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好一个金蝉脱壳!”周玄策心中暗怒,但面上不动声色。他深知朝堂博弈的复杂,此刻强行撕破脸,没有确凿证据指向卢府,只会陷自身于被动。

“既如此,”周玄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案主犯钱永荣,勾结邪修‘玄阴子’,残害无辜,剥皮制灯,栽赃构陷皇商孟家,罪大恶极!着镇异司会同刑部,按律严办,择日明正典刑!邪修‘玄阴子’,罪无可赦,发海捕文书,天下通缉!孟青云、孟隽德及孟家一干人等,与此案无涉,即刻解除嫌疑!”

命令下达,整个镇异司仿佛都松了口气。巨大的压力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问询室的门被推开。

孟青云看着走进来的周玄策和赵峰,以及他们身后捧着玄青色司袍和腰牌的侍从,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寒。

“恭喜师兄,嫌疑已清。”周玄策将腰牌递还给孟青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凝重。

孟青云接过腰牌,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纹路,系回腰间。玄青司袍加身,那股属于镇异巡狩卫的凛冽气势瞬间回归。

“钱永荣?玄阴子?”孟青云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表面如此。”周玄策言简意赅,将“证据”和钱永荣认罪的情况简述一遍,最后补充道,“结案文书已拟,钱永荣难逃一死。‘玄阴子’……成了断线的风筝。”

孟青云听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在嘲弄这出闹剧。“好手段。断尾求生,干净利落。”

赵峰沉声道:“青云道长,此案虽结,但疑点未消。那伪造道法痕迹的手段,绝非只懂些邪毒皮毛的小魔修能掌握!背后必有高人!且此人能驱使魔修,布局栽赃,能量不小。”

“高人?”孟青云眼中寒芒一闪,“何止高人。那伪造的‘清虚’道韵,精纯凛冽,几可乱真!非浸淫正宗道法多年者不可为!甚至……可能就出自某家正统道门!”他抛出了最关键、也最危险的猜测!

周玄策和赵峰脸色同时一变!这猜测指向的,是正道内部的败类,甚至是……镇异司内部可能存在的危险!这远比一个外来的邪修可怕百倍!

“师兄的意思是……”周玄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钱永荣不过是摆在台前的傀儡。‘玄阴子’或许是随时可弃的刀。真正执棋的手,藏在更深处。”孟青云走到窗边,望着镇异司内森严的楼宇,“他们低估了师尊的存在,低估了王爷介入的决心,才不得不仓促推出这替死鬼结案。但破绽,已经留下了。”

“破绽何在?”赵峰追问。

“那缕伪造的道韵清气。”孟青云转身,目光如电,“无论模仿得多像,终究是伪造。它残留的‘根’,与真正的白云观‘清虚’道韵,必有细微差异!如同赝品书画的笔触,瞒得过庸人,瞒不过真正的行家!只要找到这缕清气残留最浓郁、最‘新鲜’之处,仔细辨析……”

周玄策眼中精光大盛:“师兄是说……案发现场,或许还有未被完全破坏或掩盖的、能暴露伪造者功法源流的细微痕迹?!”

“正是。”孟青云点头,“此乃其一。其二,那‘玄阴子’虽已潜逃,但他能伪造道法,必有所承。其功法路数、所用邪毒材料来源、甚至可能接触过的特定人物……皆是线索!其三,”他声音更冷,“卢府那边,‘贵客’与‘丹师’的线,绝不能断!钱永荣认罪,正好麻痹对方。我们暗中追查,方是正途。”

孟青云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周玄策深吸一口气,眼中燃起斗志:“好!明案已结,暗查方始!赵将军!”

“末将在!”

“你亲自带最可靠的人手,秘密重返案发街区!尤其孟家商行附近,给本王一寸一寸地筛!用上鉴灵盘、溯气符!务必找到那缕伪造清气最本源的残留点!分析其功法特征!”

“遵命!”赵峰领命,眼中闪烁着猎猎的光芒。

“至于卢府……”周玄策看向孟青云,眼中带着询问。

“卢府,我来。”孟青云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冰冷的杀意,“他们既然敢把爪子伸进魔道和道法里来栽赃,就给了我名正言顺追查到底的理由!这‘玄阴子’的线索,或许就藏在卢府那位‘仙师’的影子里!”

周玄策郑重点头:“师兄务必小心!卢秉昭老奸巨猾,府中必有防范。若有需要,监察寮密探随时听候调遣!”

孟青云微微颔首。他整理了一下玄青的司袍,推门而出。

门外,阳光刺眼。洗脱了嫌疑,却踏入了更深的旋涡。表面结案的浮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礁与激流。魔痕道影,锁住的孟门似乎已开,但那伪造清气的痕迹,却像一根无形的锁链,悄然缠绕向了更深处,将镇异司、将整个京城的正道力量,都拖入了与朝堂黑暗交织的泥潭。

孟青云的目光投向尚书府的方向,冰冷而锐利。狩猎,才刚刚开始。这一次,他不再是猎物,而是手持镇异司权柄、师门为后盾、目标明确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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