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周平就被门外鼎沸的人声吵醒。
他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清醒——整条胡同被挤得水泄不通。
各色轿子、马车横七竖八地停着,穿绫罗绸缎的官员、商贾挤作一团,十几个媒婆带着花枝招展的姑娘在人群里穿梭。
有个胖商人正指挥着小厮往院里抬红木箱,箱盖没关严实,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锭。
让让!都让让!大妹周巧灵挤到门口,发髻都被挤歪了。
她急得直跺脚:大哥,这、这可怎么办啊?
周平一把拽住正要溜进来的绸缎庄王掌柜:老王,这是唱的哪出?
王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周大人,您这可是大喜啊!
他凑近压低声音,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您成了太孙殿下的武艺师傅?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烫金礼单,这是咱们几家商号的一点心意...
周巧灵急得直扯周平袖子:大哥!
周平突然笑了,声音提高八度,诸位厚爱,周某却之不恭!巧灵,把各位的礼单都登记好。
他转头对王掌柜眨眨眼,特别是要记清楚,哪位大人送了什么重礼。
周平大笑着转身对妹妹交代:把礼单誊抄一份,让王胄原封不动送去朱御史府上。
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像潮水般分开,露出个铁塔般的汉子。
那人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悬着黑鞘短刀,像根标枪似的钉在青石板上。
所过之处,喧嚣的人群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周大人。汉子抱拳一礼,声音像铁石相击,石国公府上有请。
周平心头一跳,几个月前他侦破石国公幼女被害一案。
可结案后,国公府就再没与他有过往来。
石国公突然派人来请,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周平看了眼汉子,点头道:“我这就过去。”
石国公府的园子精巧得令人咋舌。
九曲回廊下是粼粼的活水,锦鲤在睡莲间游弋;假山叠石错落有致,每一处转折都藏着亭台楼阁。
最奇的是,沿途遇到的尽是些莺莺燕燕的婢女,或执扇扑蝶,或倚栏调笑,竟连一个带刀的侍卫都不曾见到。
周大人请。管家在座雕花月洞门前停步,里头隐约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转过屏风,只见临水戏台上,一个花旦正甩着水袖唱《游园惊梦》。
石国公歪在紫檀躺椅上,白发用一根玉簪松松绾着,手指随着鼓点轻敲扶手。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身旁的空座。
周平也不说话,直接坐下拿起桌上一块点心,塞进了嘴里。
眼角余光却瞥见戏台两侧的乐师——拉胡琴的指节粗大,打鼓的太阳穴隆起,分明都是练家子。
石国公忽然轻笑:看出来了?他挥退戏班子,从果盘里拈起颗蜜枣,你小子果然是胆大包天啊,听说昨日在朝堂上,当着皇上的面还敢胡搅蛮缠。
周平笑了笑:“国公爷笑话了,那都是为了活命。”
“没毛病,要是命都保不住,还在乎劳什子鸡零狗碎的。”
石玄端起青瓷茶盏,指尖摩挲着盏沿:觉得我这园子怎么样?
周平微微一怔。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国公向来雷厉风行,此刻却突然问起园林景致,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景致不错。周平谨慎地回答,又补充道:只是...与国公爷的作风不太相称。
石玄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好个直性子!
他挥手示意,戏班子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只余那位面容阴鸷的管家垂手立在廊柱旁。
你读史吗?石玄话锋一转。
周平眨了眨眼:下官只过。
放屁!石玄一拍桌案,震得茶盏跳起,历史的史!还闻过?老子都过!
国公爷威武,周平拱手作揖,眼中却带着笑意,小子甘拜下风。
滚蛋!石玄笑骂一声,忽然正色道:老夫纵观历朝,包括咱大齐这三百年,从未见过如你这般......
周平疑惑:如我这般?
如你这般危险之人。石玄目光如电。
我?危险?周平失笑。
石玄缓缓点头,手指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几个圈:
当今天下,严济的西山党势大,东宫次之。高全执掌东西厂与镇抚司,却只效忠皇上,不问将来谁坐龙庭。
他忽然抬眼,你可知道,如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是谁?
见周平摇头,石玄的食指径直指向他鼻尖:就是你。
周平瞳孔骤缩,茶水的倒影里,他看见自己的面容正被石玄画出的水圈层层包围。
石玄将茶盏重重一放,瓷器与檀木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从火罗世子命案开始,短短半年间,你破奇案、斩妖孽、平东南、查盐税。
科考舞弊一案更是让你成为天下学子心目中的圣人,连无遮大会上的秃驴们都对你青眼有加。
他目光陡然锐利,可正因如此,你现在才命悬一线。
周平指尖轻叩桌面,沉吟道:国公爷的意思是,我虽有虚名在身,背后却无实权支撑?
石玄眼中精光暴涨,似有闪电划过:好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不过...
他俯身向前,压低声音,你只知其一,未见其二。
西山党肯定是容不下你,如果真发生正面冲突,严济会毫无顾忌地将你除掉。
皇上是有意让你辅佐东宫,不然昨天朝堂之上也不会让你当皇太孙的武术师傅。
虽说表面上看是为了完成小孩子之间的约定,可之后呢?皇上的这盘棋下得太大了,直接看到五十年甚至更远......
只要太子能顺利继位,你将成为整个大齐最有权势的人。
正因为如此,你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首先,严济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你。
其次,太子并没有对外表示过支持你,相反在你去东南平定海妖的朝会上,太子表现出十分厌恶你。
而现在你的妹妹又把皇太孙给打了,你觉得这种事太子、太子妃会善罢甘休吗?
周平突然笑了:那我岂不是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何止受气,石玄冷笑,简直是小命都快夹没有了。
国公爷专程叫我来,不会就为了吓唬我,不告诉我解决之法吧?周平挑眉。
石玄摊开双手:无解。
无解?周平失笑,那叫我来干什么?
话音未落,石玄突然拍案大笑:好小子!刀架脖子上了还能面不改色!
怕有用吗?周平反问,国公爷若是晚辈,当如何?
石玄佯装沉思:老夫明日就举家离京。
正好让严济斩草除根?周平似笑非笑。
“你说的有道理。那......没办法了。”
“国公爷,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石玄终于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推至周平面前:破境丹,可助你突破五品。到了这个境界,任谁想动你都得掂量掂量。
他眯起眼睛,这就算还你破案的人情。
周平眼睛一亮:不能再大方些?直接助我到四品?
哈哈哈!石玄须发皆张,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头回见到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笑声渐止,他正色道:四品之境,非生死之间不能得。京城十三太保,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才熬出来的?
那国公爷这三品...
老夫这条命,石玄捋着白须,眼中闪过刀光剑影,早就在阎王殿前转悠过不知多少回了。
二人相视大笑,笑声惊起檐下一群白鸽,扑棱棱飞向湛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