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周全静静地站了许久。
空气里,还残留着那两个乡下汉子身上带来的泥土气息。
他弯下腰,提起了地上的猪肉和蔬菜。
那两条五花肉,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冰凉的弹性质感。
肥肉洁白瘦肉鲜红,肥瘦层次分明一眼就能看出的上等货。
再看那袋福气菜,叶片肥厚,色泽翠绿,没有一丝虫蛀的痕迹。
根茎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仿佛刚从地里拔出来不久。
周全的眼神从最初的麻木和不屑,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提着东西走进了狭小而又凌乱的客厅。
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就着昏暗的光线缝补着一件旧衣服。
她是周全的妻子,王琴。
“谁啊?大清早的。”
王琴抬起头,看到丈夫手里的东西,惊讶地站了起来。
“哪来的肉和菜?”
在这个家里,猪肉已经是奢侈品了。
更何况是这么大,这么好的两条五花肉。
“两个乡下来的,说是来问怎么做香肠。”
周全把东西往桌上一放,语气平淡地说道。
王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快步走上前拿起那袋青菜,翻来覆去地看。
“哎哟,这菜可真新鲜!比菜市场卖的好多了。”
她又摸了摸那块猪肉,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老周,你看这肉,多好啊!今天中午,我给你做顿红烧肉吃吧?”
自从周全下岗后,家里的气氛就一直很压抑。
丈夫整日酗酒,颓废不振。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家里有这样的“喜气”了。
周全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点上了一根劣质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回到了几年前。
那时候,他还是麓山县罐头厂最年轻,也最有才华的技术科长。
他雄心勃勃,想要把厂里的老旧设备和落后工艺,全部更新换代。
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写出了一份长达几十页的改革方案。
他提出要引进新的杀菌技术,改进产品包装,甚至开发新的自热罐头。
可他的方案交上去之后却石沉大海。
新来的厂长是个只懂钻营关系的门外汉。
他觉得周全是在异想天开,没事找事。
厂长在大会上,拍着桌子对他说:“小周啊,你一个搞技术的,就安安心心搞技术。生产经营上的事,不用你操心!”
从那天起,周全的心就凉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厂子,因为设备老化,产品滞销,一步步走向倒闭。
他看着那些和他一起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师傅,一个个下岗回家,愁眉不展。
最后,厂子真倒闭了。
他这个所谓的“技术专家”,也成了全县最大的笑话。
他恨那些不学无术的领导,更恨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
他开始酗酒,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和邀请。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真正懂得技术的价值了。
所有找他的人,都只是想利用他的名头,去骗钱,去投机。
直到今天早上,那两个乡下汉子的出现。
他们质朴,诚恳,甚至有些笨拙。
但他们的眼神,和那些油滑的商人完全不同。
尤其是他们带来的食材,那是不可能作假的。
只有真正用心,用技术,才能种出那么好的菜,养出那么好的猪。
“老周,想什么呢?”
妻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琴已经利索地把猪肉切好,青菜也洗干净了。
厨房里,传来了油锅“滋啦”的声响,和阵阵的肉香味。
周全掐灭了烟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厨房。
王琴正在灶台前忙碌着。
他看着锅里那翻滚的红烧肉,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酱油放早了,颜色会发黑。”
他下意识地开口道。
王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你来,你来给我弄一餐。”
周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锅铲。
他熟练地颠着锅,加入冰糖,料酒,八角,桂皮……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
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很快,一盘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就出锅了。
中午,饭桌上。
除了红烧肉,还有一盘清炒的福气菜。
周全的儿子周小斌,放学回到了家。
看到桌上的红烧肉眼睛都直了。
“哇!今天过年吗?”
他夹起一块最肥最大的,塞进嘴里。
那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汁的甜咸,瞬间在味蕾上爆炸开来。
“好吃!太好吃了!”
周小斌含糊不清地赞叹道。
周全也夹了一筷子青菜。
那菜,只用了最简单的清炒,连蒜末都没放。
但入口的一瞬间,一股清甜爽脆的口感,让他精神一振。
这是一种蔬菜本身最原始最纯粹的味道。
他可以肯定这种品质的蔬菜,绝对不是用普通的化肥农药能种出来的。
这背后一定有技术。
他沉默地吃着饭,一句话也没说。
但那盘红烧肉,他一个人就吃了大半。
吃完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躺着睡觉或者找人打牌。
他破天荒地,走进了那个已经积了一层灰的书房。
他从书架的最深处,翻出了一个箱子。
箱子里,是他当年写的那些技术论文,画过的设备图纸,还有各种食品化学的专业书籍。
他抚摸着那些泛黄的纸张,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下溪村……”
他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他决定了。
他要去那个地方看一看。
不为别的,就为那盘红烧肉,那盘青菜。
他想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用什么样的方法,做着真正的关于食物的事情。
他不是去应聘,也不是去投靠。
他只是一个被勾起了好奇心的技术员,要去进行一次实地的考察。
三天后,林建国和李铁柱按照林冒烟的吩咐,准备进行“第二顾”。
这一次,林冒烟让他们什么都别带。
就带上一句话。
“周师傅,您要是有空就来我们合作社喝杯水酒。”
然而,当他们的拖拉机,刚刚开到纺织厂家属院门口时。
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路边来回踱步。
那人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中山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过了。
虽然依旧消瘦,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已经焕然一新。
正是周全。
他看到拖拉机,主动迎了上来。
林建国和李铁柱都愣住了。
“周……周师傅?”
周全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你们村,是不是叫下溪村?”
“是啊是啊!”
“我……我正好要去那边办点事,你们能,顺路捎我一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