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南麓，偏院清幽，卧在午后慵懒的光影里。
几株古松斜倚墙头，斑驳树影印在青石地上。
正厅，岳不群端坐主位太师椅，青衫微旧却熨帖平整，衬得面容清癯儒雅。
他左手随意搭着光滑扶手，右手端起青瓷盖碗，碗盖轻刮碗沿，发出细微脆响。
袅袅茶烟模糊了他眼底深潭般的沉静微光。
下首两侧，分坐两人。
右手边是华山长老郭老，须发染霜却腰板挺直，双目开阖精光内蕴，此刻正闭目养神。
左手边是岳不群心腹王景，劲装裹身，肩宽背厚，眉宇间凝着沉稳与隐隐煞气，目光沉静地落在堂下那佝偻身影上。
那人便是劳德诺。
他垂手恭立，身形微躬，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年岁不过四十，鬓角胡须却已花白大半，如秋日枯草杂乱纠结，脸上沟壑纵横刻满风霜。
灰布旧袍仅算洁净。
这副落魄老朽模样，偏生透着一股“忠诚厚道”之感。
唯有低垂眼帘下偶尔闪过的精明警惕，泄露了底细——他是嵩山左冷禅埋在华山的暗刃，已潜伏整整二十年！
岳不群目光如丝缠绕劳德诺，审视玩味。
这枚暴露的弃子，弃之可惜，用之不慎。
他指尖轻点扶手，已有决断：内门绝无可能，外门杂务里滚打沉浮，且看造化。
厅堂静得落针可闻，鸟鸣与茶盖轻碰声格外清晰。
岳不群放下茶盏，“嗒”一声轻响敲在劳德诺紧绷的心弦上。
他抬眼，目光平和却穿透有力：“你……想拜我为师？”
劳德诺如遭雷击，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慌忙埋低头颅，挤出最卑微热切的笑容，声音颤抖带着哽咽：“回禀岳掌门！小老儿自幼仰慕华山剑侠威名，拜师习武之心如烈火煎熬！蹉跎半生，黄土埋颈，不甘心啊！这才厚颜上山，恳请掌门垂怜！”
他手忙脚乱解开怀中灰布包袱，一叠簇新银票刺目晃眼。
他高举包袱如献祭品，“噗通”跪倒，“咚”地额头砸地：“小老儿自知驽钝，但赤诚天地可鉴！为求掌门收留，散尽家财！从今往后，掌门差遣，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看着须发花白如父辈的老人卑微跪伏，岳不群心底掠过一丝对“形式”的抵触，旋即恢复平静。
心意已定。
他目光掠过银票，淡然道：“入我华山，首重根基。起来，先演练平生所学。”
劳德诺如蒙大赦，爬起躬身：“是！谨遵掌门吩咐！”
四人移步小院。
海棠叶茂，微风轻摇。
劳德诺再次躬身，深吸一口气，凝神抽剑。
剑光起处风声微动，一套粗浅“八仙剑”使得徒有其形，劲力松散。
剑势再换“追风快剑”，身形转动剑光霍霍，显出几分三流功底。
两套剑法毕，他气息微促，手腕一翻挽个剑花，剑尖划半弧轻颤嗡鸣，“唰”地一声流畅归鞘！
就在长剑入鞘刹那，端坐石凳的岳不群眼底骤然掠过一丝精芒，嘴角在阴影里勾起冰冷弧度！
劳德诺似想显博学，又弃剑打拳，“太祖长拳”虎虎生风。
岳不群忽轻笑一声：“好了。”
拳风戛止。
岳不群笑容温和，话语却如霜刃：“拳脚花架子，剑法形似神散。你的功夫，二流末等而已。”
他摇头，语气否定：“入我内门？远不够格。”
下巴微抬示意银票，“念你诚心，拿回下山去吧。”
劳德诺浑身剧震，脸色惨白！
“咚咚咚！”他疯狂磕头，额头砸地渗血混尘，嘶声哭喊：“岳掌门开恩哪！小老儿赤诚如滔滔江水！求给个机会！扫地挑水看山门绝无怨言！愿做牛做马报答大恩啊！”
岳不群静看他自残表演，心中冷笑。
待到劳德诺额头血肉模糊，声音嘶哑力竭，才轻叹一声，似带怜悯：“罢了。看你诚心，确有几分可怜。”
劳德诺动作猛停，眼中爆出希冀之光。
“内门关乎根本传承，你不够格。”
岳不群语气平淡如裁决，“但……念你赤诚散财，格外开恩许你‘记名弟子’名分。留外门听执事调遣，处理杂务。”
他顿了顿，看着那双灼灼期盼的眼：“若尽心竭力建树立功，证明忠诚价值……或可擢升你做外门大师兄。”
峰回路转！
劳德诺狂喜，忙不迭磕头：“谢谢师父！谢谢师父大恩！弟子……”
“且慢！”
岳不群声音陡然转冷打断：“莫乱叫。记名弟子，非我亲传。只可称‘老师’，不可妄称‘师父’。规矩明白？”
劳德诺心头一凛，清醒大半，恭敬改口：“是！小老儿明白！谢老师开恩！”
“嗯。”
岳不群微显倦怠挥手：“起来。寻外门执事安排住处事务。本座尚有要事。”
“是！谢老师！谢老师！”
劳德诺挣扎爬起，顾不得满脸血污，对着三人深躬，佝偻退出小院。
那包袱银票，一眼未看。
院中紧绷稍松。
王景拾起银票放于石桌。
岳不群不看银票，转向王景，声音冰泉般清冷：“查得如何？此人根脚？”
王景神色凛然：“弟子奉命查探河间府辛庄。赶到时……已成死地！鸡犬不留，尸身腐臭难辨！亲缘尽灭！现场只留粗陋伪装流寇痕迹。”
“哼！”
岳不群冷哼，寒气四溢：“无法无天！好个死无对证！”
他转向郭老：“郭老阅历精深，方才观其剑术，源自何门？”
郭老睁眼，啜口茶，枯指一点劳德诺收剑处，笃定道：“掌门，老朽招子还没迷！单看他归剑入鞘那一下——手腕内旋三寸，剑尖下沉半寸，剑身微颤消劲，‘潜龙归渊’暗藏玄机，正是嵩山嫡传剑术‘封’字诀的入门根基！左冷禅……嘿，埋钉子的下作手段也用上了！”
“郭老火眼金睛。”
岳不群颔首，笑容冰冷：“左冷禅千算万算，忘了一事。”
他起身负手，望向层峦叠嶂，声含磐石自信：“如今的华山，早非昔日需在他嵩山面前韬光养晦的华山！他想用弃子探我虚实？本座便让他看看，这棋子终落谁家棋盘！”
王景郭老对视，振奋点头：“掌门明鉴！”
岳不群目光锐利如剑：“王景。”
“弟子在！”
“此人底细你我皆知。不能让他闲着起疑。派人盯紧！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记录在案！盯梢巧妙，切莫打草惊蛇。”
“是！”
“也别让他无所事事。前些日子筹备的华山镖局，进展如何？”
王景愤懑：“门面、人手、章程齐备，挂了‘华山镖局’招牌。可地方武林家族、大小镖行阳奉阴违！联络弟子吃闭门羹被软顶！各地关卡码头明暗设卡，索要‘过路费’、‘平安钱’高得离谱！欺人太甚！”
他右手虚劈：“要不要弟子带人杀鸡儆猴？”
岳不群摇头：“杀伐有伤天和，非长久计。强压易反弹。”
他话锋果决：“不过，路必须趟出来！传令，华山镖局即日开张接镖！”
王景一怔：“阻力太大！”
“就是要他们跳出来！”
岳不群眼中寒芒一闪：“本座倒要看看，华山脚下，五岳地界，谁敢第一个伸手拿我镖局‘过路费’！谁伸手，本座剁他哪只手！”
他嘴角勾起深意弧度：“至于人手……劳德诺正好闲着。他自称老江湖，让他去！押送首批货物，‘表现忠诚’的机会。有这‘老江湖’趟路，或许顺利些？也看看他能趟出什么路！”
王景了然敬佩：“弟子明白！即刻安排！”
“嗯。”
岳不群微叹：“整合镖行成立‘华山镖局联盟’的大计初衷不变，此乃掌控商路财源耳目之根本。只是……”
他带着自省：“前些日本座操之过急。树大招风。此事需分年稳步推进。”
“掌门英明！”
“掌门深谋远虑！”
岳不群摆手：“虚话少说。那个杜虎，还在山上？”
王景回道：“在后山石牢。好吃好喝养着，伤已痊愈。整日吵嚷要下山，说您承诺放他。”
“哦？伤好了？”
岳不群眼底掠过算计，“本座言出必践。你去叫二牛来，带至后山石牢。有些事，那里问更合适。”
“是！”
王景领命而去。
后山石牢阴冷潮湿，仅高处气窗透入惨淡天光。
霉味血腥气弥漫。
最里牢房，杜虎如困兽焦躁踱步，魁梧身形虬结肌肉贲张，脸上刀疤扭曲。
脚步声近，岳不群青衫身影出现牢门外，杜虎叫骂骤停，猛地后退贴墙，眼中充满警惕与恐惧！
岳不群平静看着他瑟缩如兔：“不用怕。本座言出必践。稍后有人问你问题，据实回答。答完，放你下山。”
杜虎略微松懈，憨直挠头：“哦！知道了！”
脚步声再起。
王景带半大少年二牛入牢。
二牛粗布旧衣，小脸紧绷唇抿倔强，看见岳不群眼睛骤亮，“噗通”跪倒磕头：“弟子二牛，拜见掌门！”
岳不群坦然受礼，指向牢中杜虎：“起来。二牛，把那日洗劫村子的土匪头子模样，仔细说给他听。让他认认！”
二牛起身，胸膛起伏刻骨恨意，死死盯住杜虎嘶声喊：“你！认不认识一个右边脸上长老大黑痣的强盗？像趴着黑蜈蚣！就是他！杀了我爹娘！烧了我家！”
杜虎被那恨意刺得一哆嗦，避开目光：“脸上有痣的？多的是！左脸右脸？多大？”
“我不知道左右！只记得很大很黑！”
二牛急喊带哭腔。
“啧，那可多了……”
“够了！”
岳不群冰冷声音打断：“把你所知，五百里内脸上有显眼黑痣的匪首名号，一个一个报上来！”
杜虎头皮发麻，缩脖老实道：“没死透还在混的……大概四个。张四，左眼下铜钱大黑毛痣，‘张家寨’黑风峪；林蛟‘青面蛟’，右颧骨黑痣，‘青蛟寨’青泥洼；蒋锁流寇，太阳穴黑痣；韦锋，‘青锋寨’老鹰嘴，眉心偏左黄豆大黑痣……就这四人。”
说完小心觑岳不群脸色。
岳不群看向二牛，眼神柔和，轻抚他头发：“都记住了吗？”
二牛猛地抬头，小脸紧绷竟缓缓扯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无半分天真，只有淬毒幼兽般的冰冷决心：“都记住了！师父！一个都不会忘！”
这笑容让杜虎寒气透顶！
他慌忙低头默念邪门！
岳不群视若无睹，取钥匙“咔哒”开锁，又从袖中抛进两锭十两纹银落于稻草：“好了。拿银子，离开华山。莫再让本座见到。”
杜虎看着银子敞门，难以置信：“你真放我走？”
岳不群负手淡漠看他如尘：“本座言出必践。伤好便放。难道想赖牢里养老？”
“不……不敢！”
杜虎狂喜攥紧银子，僵硬鞠躬：“谢……谢掌门不杀之恩！”
连滚爬爬冲出牢房随王景离去。
走出华山山门踏上小路，杜虎一步三回头，眼珠乱转扫视树林山石，冷汗湿透后背紧攥银子，生怕华山弟子夺命夺银。
一路无事。
一日后远离华山踏入官道，预想追杀如噩梦未现。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涌起巨大失落！
原来华山派……从未把他放在眼里！
他的死活去留，渺小如蚁！
这认知抽在“江湖好汉”自尊上，火辣辣疼。
他失魂落魄走着。
路边茶棚，行商高谈阔论飘入耳中：
“……华山派大手笔！开了‘华山镖局’，还要搞‘镖局联盟’！挂华山旗走遍天下不怕！”
“啧，能挂上华山旗……走镖可就安稳了！”
镖局？联盟？挂旗？
杜虎猛地停步，眼中精光爆射！
大胆念头疯长！
功夫虽被废大半，底子对付毛贼混混足够！华山搞联盟，天赐良机！
与其丧家犬东躲西藏，不如……搭上华山巨轮！凭本事扯虎皮，下半辈子混个安稳富贵！
热血沸腾！
杜虎拍腿低吼：“干了！”
眼中赌徒狂热，揣紧银子，大步流星奔向破败老家！
数月后，数百里外小县城，“虎威镖局”开张鞭炮噼啪。
门面简陋，镖旗簇新刺目——青布上险峻山峰轮廓，峰顶一柄锋芒小银剑！正是“华山镖局联盟”徽记！
脸上刀疤魁梧汉子杜虎，穿着崭新趟子手服，门口唾沫横飞：“瞧见没？俺们‘虎威镖局’，挂了号的华山联盟！正儿八经！岳掌门应承的！走俺们镖局的镖，就是走华山的道！哪个不开眼的敢动？借他八个胆！”
后来无数次酒酣耳热，杜虎拍桌感慨这辈子最英明决定，就是回老家开镖局抱上华山粗腿！
江湖风波不息，镖局几经危机，只要亮出那绣华山小剑的旗帜，总能化险为夷。
下半辈子竟真如他所愿，在旗帜荫庇下波澜不惊，平平安安。
想起岳不群抛银淡漠眼神，他心中五味杂陈，终化作一声庆幸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