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方正大师那句简短而威严的话语,如同投入沸水的寒冰,瞬间平息了场中鼎沸的议论。
偌大的封禅台前,竟再无一人敢高声喧哗。
岳不群端坐华山弟子前列,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却如波涛翻涌:“少林二字,竟有如此威势!一句轻言,便令天下群雄噤若寒蝉。看来,我等五岳剑派虽在江湖中称雄一方,但在这千年古刹面前,终究还是矮了一头。”
他对少林的忌惮,无形中又深了一层。
方正大师目光如古井深潭,扫过噤声的群雄,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一个时辰后,由嵩山左冷禅,对战华山岳不群。此战,亦将决出五岳剑派新一任盟主归属。”
话音刚落,方才被少林威势压下的不满,又如野火般复燃起来。
群雄纷纷鼓噪:“一个时辰?等一刻钟也就罢了,这大日头底下干等一个时辰,岂不是要晒成人干?”“就是!速速开始比试,何须多等?”“比武就比武,磨蹭什么!”
眼见群情激愤,嵩山派掌门李贺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走到台前,抱拳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英雄,诸位好汉!稍安勿躁!左师侄与岳师侄方才皆已比试一场,内力颇有损耗。若即刻再战,恐难发挥全力,反而不美,有负诸位观战之雅兴。”
他语气诚恳,接着话锋一转,“我嵩山派略备薄酒小食,权当解渴消暑。若有口渴的好汉,可随我嵩山弟子前往侧殿享用。山野之地,招待简慢,若有怠慢之处,还望诸位海涵,多多担待!”
这番话入情入理,既点明了休整的必要,又给足了群雄面子。
躁动的人群渐渐平息下来,觉得确是如此道理。
不少人高声应和:“李掌门说得对!”“是该让两位贤侄恢复恢复!”
于是,不少散人游侠便跟着嵩山派的弟子,熙熙攘攘地向侧殿涌去,寻那解渴的酒食。
至于各大门派的主脑人物,自有嵩山弟子恭敬地奉上清凉的井水、醇香的米酒以及精致的点心饭食,送到各自席位前。
华山派这边,宁中则体贴地为丈夫岳不群斟上一杯清水。
岳不群接过,指尖却微微一顿。
他不动声色地凑近宁中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师父,小心些。这嵩山送来的酒水饭食,未必干净。提防其中有诈。”
宁中则闻言,秀眉微蹙,随即展颜一笑,接过岳不群手中的水杯,毫不犹豫地啜饮了一口,神态自若地低语道:“不群,你多虑了。嵩山派乃堂堂五岳剑宗之一,名门正派。若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此下三滥之事,暗算同道,那便是自绝于江湖,必将成为天下公敌!放心饮用便是,无妨。”
岳不群看着师父坦然的神情,又瞥了一眼周围各派都在安然享用嵩山提供之物,心中暗忖:“师父所言极是。看来是我将江湖险恶想得过于复杂了。既是名门正派,这光天化日之下的脸面功夫,嵩山必定要做足。若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嵩山派百年基业,怕是要一朝倾覆,从此在武林除名了。”
他微微点头,也举杯饮下。
嵩山派一侧,却是另一番景象,弟子们穿梭忙碌。
左冷禅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闭目调息。
他虽在与衡山莫大的激战中未受外伤,但内力消耗着实不小。
掌门李贺云面色凝重,一手按在左冷禅背心灵台穴上,精纯浑厚的内力汩汩注入,助其尽快恢复元气。
同时,李贺云嘴唇微动,以内力束音成线,将话语清晰地送入左冷禅耳中:“冷禅,华山‘太岳三青峰’凌厉无匹,务必小心应对。为师思之,破解之法有二。”
左冷禅紧闭双眼,凝神细听。
李贺云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其一,是以绝强内力,在其第一剑刺出、剑势未展之际,强行格挡,打断其剑路。此法最为直接,但需内力远超对手方能奏效。岳不群此子根基深厚,内力修为恐怕不在你之下,甚至犹有过之。此法风险太大,不宜采用。”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其二,便是‘守’字诀!务必倾尽全力,守住他这连环三剑!‘太岳三青峰’威力奇大,但三剑过后,其力必竭,其势必衰,身形转换间必露破绽!那便是你反守为攻,一击制胜的绝佳时机!切记!切记!”
左冷禅缓缓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对着师父重重颔首,沉声道:“师父教诲,弟子铭记于心,定不负所望!”
李贺云看着爱徒坚毅的面庞,心中却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
他还有一句话压在心底,未曾出口:“华山岳不群,未必真有胆量赢你……”
只是这话太过打击士气,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将更多内力注入左冷禅体内。
一个时辰的光阴,在封禅台前的焦灼等待与窃窃私语中,悄然流逝。
日头偏西,将人影拉得斜长。
方正大师那锃亮的光头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他再次踱步至封禅台中央,深吸一口气,运起佛门狮吼功,声如洪钟大吕,震荡全场:“时辰已到!请嵩山左冷禅,华山岳不群,登台比试!”
“来了!”
场下群雄精神为之一振,喧嚣声瞬间平息,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于封禅台。
岳不群整了整青色长衫,从容起身。
就在他迈步欲行之际,一只温暖而略显冰凉的手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头,对上师父宁清林那双满含复杂情绪的眼眸。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担忧,有不甘,还有深深的无奈。
宁清林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叮嘱或安慰的话,但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心中苦涩难当:“不群武功明明胜那左冷禅一筹,今日却要……唉,若在两年前,何须如此忍让!”
岳不群感受到师父的挣扎,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反手轻轻拍了拍宁清林拉住他衣袖的手背,嘴角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声音沉稳而平静:“师父,不必如此。江湖路远,世事如棋。今日之失,未必不是明日之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些许挫折,算不得什么,弟子心中有数。”
他的目光越过师父,落在妻子宁师妹身上。
宁师妹眼中噙着忧色,用力地点点头,只说出最朴实的关切:“师兄,万事小心!保重自身!”
岳不群对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毅,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封禅台中心。
封禅台中央,左冷禅早已负手而立,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挺拔,气势逼人。
他见岳不群“姗姗来迟”,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扬声说道:“岳师弟,怎么如此磨蹭?莫非是惧了我嵩山剑法之威?心中胆怯了不成?”
这挑衅之语,引得台下嵩山弟子一阵哄笑。
岳不群恍若未闻,径直走到左冷禅对面五步之遥站定。
他神色淡然,目光平静地直视左冷禅,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左师兄说笑了。家有贤妻,临行话别,自然要多叮嘱几句。此乃人之常情。当然,以左师兄这般‘气度’与‘相貌’,能寻得良配委身,怕也非易事。”
这轻飘飘一句,既点明自己并非畏惧,又暗讽左冷禅相貌不佳、性格刻薄,难觅佳偶。
台下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
左冷禅脸上的讥笑瞬间僵住,嘴角肌肉抽动了几下,眼中寒光一闪,终是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方正大师适时走到两人中间,双手合十,肃容道:“阿弥陀佛!此战关乎五岳盟主归属,干系重大。望两位施主全力以赴,展我五岳剑派绝学风采。然则,比武较技,旨在切磋,点到为止,切莫意气用事,伤了彼此和气,有违武林正道。”
岳不群与左冷禅同时向方正大师抱拳,齐声道:“谨遵大师教诲!”
然而,当两人目光再次在空中碰撞时,那无形的火花几乎要迸射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方正大师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多言,飘然退至台边,高声道:“比武——开始!”
话音落下,封禅台中心却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岳不群手按剑柄,渊渟岳峙;左冷禅剑未出鞘,气势如刀。
两人均未抢先出手!高手相争,先动者往往被视为气势稍逊一筹,承认自己处于弱势。
此刻比的,便是这份定力与自信。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山风掠过松林的沙沙声,以及台下无数人屏住的呼吸声。
僵持片刻,岳不群心中暗叹一声,涌起一丝无奈与苦涩:“实力稍逊,便处处受制于人。罢了!”
一念及此,他手腕一抖,“呛啷”一声清越龙吟,长剑如秋水出匣!
剑光一闪,使出的却是华山派切磋时常用的起手礼招——“苍松迎客”!
剑势中正平和,既含敬意,又蕴守御之姿,剑尖轻颤,直指左冷禅胸前。
左冷禅其实也已到了强弩之末,额角隐现汗珠。
见岳不群终于按捺不住先动了,心中冷笑:“终究还是你先沉不住气!”
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只听一声更显霸道的剑鸣,左冷禅长剑离鞘,带起一道凌厉的乌光,竟是不守反攻!
嵩山剑法中的杀招“千古人龙”悍然使出!
这一剑,快如奔雷,狠似毒龙,带着一股横扫千军的惨烈气势,直削岳不群腰腹!
比起之前钟镇所使,威力何止强了数倍!
台下群雄看得分明,不少人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
岳不群早有防备,脸上不见丝毫慌乱。
他那招“苍松迎客”本就有后招变化。
只见他手腕灵巧一转,剑身画出一道圆融弧线,“铛”的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格开了左冷禅这凶狠绝伦的一剑!
剑上传来的力道让他手臂微麻,暗赞左冷禅内力果然不俗。
左冷禅一招无功,却也成功抢占了先机。
他岂肯给岳不群喘息之机?
剑招如长江大河,连绵不绝!
紧接着一招“玉井天池”,剑尖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刁钻诡异的弧线,带着刺骨的寒意,斜撩岳不群下颚!
剑风过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
岳不群眼神一凝,不退反进。
华山剑法精妙之处,在于其灵动变幻。
他脚踏九宫步,身形如穿花蝴蝶,手中长剑化繁为简,将华山基础剑法中的九式精华信手拈来,或格,或引,或点,或削,与左冷禅的嵩山快剑展开了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攻防大战!
一时间,封禅台上剑光霍霍,人影翻飞,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剑气激荡,卷起地面微尘。
“好!”“精彩!”“当真是龙争虎斗!”
台下群雄看得热血沸腾,喝彩声、惊叹声此起彼伏,均感此行不虚。
然而,真正的高手眼中,却看出了门道。
泰山玉松子道长抚须低语:“左师侄攻势如潮,锐不可当。岳师侄守得虽稳,但终究是被动防御,久守之下,恐有疏漏。”
恒山净心师太亦微微颔首:“岳师侄剑法精纯,奈何气势稍逊。左冷禅这嵩山剑法,杀伐之气太重,倒是得了李掌门的真传。”
激斗中的岳不群心念电转:“这九式基础剑法,虽已纯熟,但终究威力有限,对付寻常高手尚可,对上左冷禅这等强敌,久战必失!”
他觑准左冷禅一招“叠翠浮青”力尽之机,手腕猛地一沉一搅,华山内功“紫霞功”悄然运转三分力道,剑身瞬间变得沉重无比,硬生生将左冷禅的长剑荡开尺许!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岳不群剑势陡然一变!
方才的灵动飘逸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与森严!
剑招变得凝重古朴,守御之间滴水不漏,剑光仿佛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周身要害护得严严实实。
正是华山派以防御着称的绝技——“养吾剑法”!
“好一套‘养吾剑法’!深得‘浩然正气,吾善养之’的精髓!”
台下的嵩山掌门李贺云忍不住脱口赞道,声音洪亮,既是赞赏,更是提醒爱徒左冷禅:对方已变招!
左冷禅心中一凛。
“养吾剑法”的名头他自然如雷贯耳,号称华山防御第一剑!
他顿感压力倍增,原先如潮的攻势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难以寸进。
他不得不放缓节奏,凝神寻找这铁壁的缝隙。
剑光流转间,左冷禅的攻势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迟滞。
就在这节奏转换的微妙刹那!
岳不群眼中精光暴射!
他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
蓄势已久的内力轰然爆发,手中长剑发出一声尖锐的厉啸!
“太岳三青峰!”
随着他一声清叱,第一剑已如毒蛇吐信,又如流星坠地,带着刺骨的杀意和决绝的速度,直刺左冷禅咽喉!
剑未至,那凌厉的剑气已激得左冷禅喉头肌肤刺痛!
左冷禅汗毛倒竖!
师父的提醒瞬间在脑中炸响!
他几乎是本能地狂催全身内力,灌注于剑身,双臂肌肉虬结,大喝一声:“开!”
手中长剑化作一道乌沉沉的匹练,在千钧一发之际向上猛磕!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开!
火星四溅!
左冷禅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剑上传来,双臂剧震,虎口发麻,长剑险些脱手!
他心中骇然:“好强的力道!”
然而,“太岳三青峰”的恐怖之处在于其连环三击,一剑强过一剑!
岳不群身形如鬼魅般欺近,第一剑被格开的瞬间,第二剑已如影随形,带着更沉重的威压,更刁钻的角度,更快的速度,直刺左冷禅心口!
这一剑,仿佛凝聚了华山之险峻!
左冷禅大吼一声,拼尽全力挡开了岳不群这一剑。
然而,岳不群的第三剑再至!
左冷禅亡魂皆冒!
生死关头,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双脚猛踏地面,借力向后急掠,同时手中长剑拼尽全力斜劈而下,试图以攻代守!
“铛——!!!”
又是一声更加刺耳的爆鸣!
左冷禅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顺着剑身直冲手臂经脉,整条右臂瞬间酸麻,几乎失去知觉,气血翻腾,喉头一甜,被他强行压下。
身形更是被震得踉跄后退数步,才勉强站稳。
左冷禅心中暗喜,因为三剑已过,正是自己反击之时。
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
岳不群如附骨之疽,第四剑已至!
这是“太岳三青峰”威力最盛、气势最足、杀意最浓的绝杀一剑!
剑光仿佛化作一道撕裂天地的紫色闪电,这是紫霞功催动到极致,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无视距离,瞬间点向左冷禅的眉心!
这一剑,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左冷禅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的动作!
他只感到眉心一点冰凉刺骨,一股毁灭性的气息瞬间笼罩全身,死亡的恐惧如冰水般将他从头浇到脚!
他瞳孔骤缩,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如石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星在眼前急速放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就在那剑尖即将刺入眉心的万分之一刹那!
岳不群持剑的手腕极其微妙地一抖!
那凝聚了紫霞功力的致命剑尖,在几乎触及左冷禅皮肤时,硬生生地顿住了!
随即,他手腕一翻,长剑如灵蛇般倒卷而回。
同时,他足尖轻点,身形如一只轻盈的金雁,借着方才前冲的余势,潇洒飘逸地向后滑开丈余,稳稳落地。
长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铮”的一声,干净利落地还剑入鞘。
岳不群面色平静如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绝杀从未发生过。
他看着对面犹自僵立、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脸色苍白如纸的左冷禅,语气淡然,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左师兄武功高强,根基深厚。岳某‘太岳三青峰’三剑已尽,未能取胜。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此战,是岳某输了。”
他微微拱手。
左冷禅还沉浸在刚才那濒临死亡的巨大恐惧中,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膛而出。
岳不群认输的话语传入耳中,他才如梦初醒,茫然地看着岳不群,似乎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
岳不群不再理会失魂落魄的左冷禅,目光转向一旁静立的方正大师,再次拱手,朗声道:“有劳方正大师,宣布结果吧。”
方正大师深邃的目光在岳不群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震惊、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方才他距离最近,看得最为真切。
那最后一剑的收势,绝非力竭,而是妙到毫巅的控制!是岳不群在生死关头硬生生悬崖勒马!
若非如此,此刻的左冷禅,早已是一具眉心洞穿的尸体!
方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此子内力之深,剑术之精,心机之沉,收放之自如……华山派,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但面上,这位少林高僧依旧宝相庄严,古井无波。
他稳步走到封禅台中央,面向翘首以盼的天下群雄,声如洪钟,宣示了这场决定五岳格局之战的结果:“阿弥陀佛!经此一战,胜负已分。此战,嵩山派左冷禅——胜出!”
话音落处,嵩山派弟子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而华山派众人,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宁中则看着台上丈夫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眼中泪光闪动。
封禅台上,左冷禅终于从死亡的余悸中彻底回过神来,看着岳不群,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夕阳的金辉洒落,将岳不群的影子拉得很长,也笼罩了整个封禅台。
那未曾吐露的紫霞,成了此战最深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