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林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还在龇牙咧嘴、哼哼唧唧的岳不群，并未立刻呵斥，眉头反而深锁如峦，仿佛在权衡着这荒诞提议背后的分量。
屋内沉寂了片刻，那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终于，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你方才说……风师弟他……每晚必至华山的厨房？”字句带着难以置信的审慎。
“额……”岳不群的脸依旧蹭着冰凉粗糙的地面，声音闷闷地透上来，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
“弟子留心观察许久了……每日都特意留足饭食，次日再去查看，必定是干干净净……任他武功通神，也总得吃饭果腹吧？”
他说着，眼角的余光却偷偷瞟向宁师妹的方向，热切盼望着那双温软的手能再次解救自己于“地”狱。
“嘻嘻。”一声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的轻笑，果然在岳不群耳畔响起，带着少女般的娇俏，是宁师妹。
即便已为人妻，这熟悉的笑声仍像羽毛般拂过岳不群的心尖，让他骨头缝里都渗出酥麻的暖意。
那双他期盼已久的、带着暖意的手，已然轻柔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正要发力将他拉起。
“哼——！”一声冰冷刺骨、饱含怒意的闷哼，如同三九天的冰锥，猛地在他耳边炸裂！
紧接着，一股沛然莫御的浑厚力道骤然传来！
岳不群只觉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砰”地一声巨响，整个人像个破麻袋般，被狠狠掼回了墙角，摔得七荤八素。
“少趴在那里装死狗！给老夫爬起来，赶紧想点有用的法子！”宁清林的声音里压抑着即将喷薄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火星子。
岳不群哪敢有半分迟疑，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蹿了起来。
他迅速垂首敛目，双手拢在袖中，摆出一副低眉顺眼、老神在在、仿佛正殚精竭虑思索华山百年大计的凝重模样。
一旁的宁师妹眼波盈盈流转，带着少女特有的雀跃和一丝未被世事磨灭的天真，看向父亲和师兄：
“爹爹、师兄，既然风师叔人就在华山，而且每晚都必定会去厨房，那咱们……直接去厨房等着他不就成了吗？守株待兔，总好过在这里胡思乱想呀！”
宁师父和岳不群听完，脸上几乎同时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无奈的不以为然。
然而，看着宁中则那双充满期待、亮晶晶的眼睛，两人又都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冷水咽了回去。
师徒俩的目光在半空中飞快地交汇了一瞬，彼此的眼神都清晰无比地传递着同一个烫手山芋般的念头：‘这得罪人的话，你去说！’
最终，还是岳不群的脸皮厚度更胜一筹。
只见他脖子一梗，脑袋极其生硬地偏向一旁空荡荡的墙角，竟对着头顶那积着灰尘的房梁，悠悠然地吹起了不成调的口哨！摆明了要置身事外，把难题彻底甩给师父。
一个愤怒的“井”字形青筋，几乎要蹦出宁清林的额头！
他强忍着没再一巴掌把这滑头徒弟拍进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转向女儿，尽量让语气显得和缓：“中儿啊……风师弟他……”
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他若真想见我们，何须等到今日？再者，即便……即便真让我们找到了他，他肯不肯出手救为师这把老骨头，还是个大问题啊……”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苦涩和疲惫。
宁中则却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坚持认为坦诚相见胜过一切机巧。
她语气异常坚定，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爹爹，正如您所言，即便找到风师叔，他也未必肯出手相救。那不如我们大大方方地在厨房候着他！将事情的缘由、华山的困境、爹爹您的伤情，原原本本、毫无隐瞒地向他陈情！”
她眼中闪烁着对侠义道的崇敬：“风师叔是江湖上顶天立地的大侠，向来急公好义！那些素不相识的落难之人，他尚且会拔剑相助，何况……何况您是他的亲师兄呢？这份同门之谊，他岂能真的割舍？”
宁清林心中苦涩的浪潮翻涌得更凶：旁人可没在剑气之争时，手上沾满了他那么多师兄弟的血啊！
这血海深仇，岂是几句“同门之谊”就能轻易抹去的？
可眼下华山危局，似乎也真的只剩下这看似渺茫的一条路了。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疲惫地挥了挥手：“唉……中儿，你说得……也有些道理。罢了罢了。不群，你带中儿先回房歇息吧。容为师……独自一人，再好好思量思量这其中的关节。”
岳不群与宁中则飞快地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
两人轻轻点头，依言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沉重药味与复杂情绪的屋子，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留给了眉头紧锁、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的宁清林。
回房的青石小径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
宁中则步履匆匆，走在前头，裙裾带起的微风拂过道旁低矮的兰草。
每当岳不群加快脚步，想要与她并肩而行时，她便像受惊的小鹿般，立刻紧走几步，再次固执地拉开那几步的距离。
饶是岳不群在儿女情长上再是迟钝如榆木疙瘩，此刻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身前的师妹，周身正散发着生人勿近、尤其是他勿近的冰冷气息。
可她为何生气？
岳不群只觉得满心茫然，如同坠入五里雾中，百思不得其解。
他再次紧追几步，趁着宁中则又要加速逃离的瞬间，猛地伸出手臂，如同铁钳般紧紧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随即双臂用力一收，将她整个温软馨香的身子，牢牢地、不容抗拒地箍进了自己怀中！
“放开我！你这根不解风情的死木头！”宁中则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起来，粉拳带着委屈和羞恼，如同密集的雨点般捶打着他的胸膛。
挣扎了片刻，发觉这怀抱如同铜墙铁壁，她的力气终于泄了，身体软软地靠着他，不再抗拒。
双手却下意识地环住了岳不群的腰，肩膀微微耸动，将布满泪痕的脸庞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低低响起，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听着怀中人儿那委屈至极的哭声，岳不群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揉搓，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翻腾着，却笨拙得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更用力地收紧双臂，一遍遍干涩地、徒劳地重复：“对不起……师妹，对不起……是我不好……”
宁中则猛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泪眼婆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神却倔强地、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他困惑的眼睛，声音带着哭腔质问：“师兄，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那你倒是说说清楚，你到底对不起我什么了？嗯？”
“我……”岳不群脑中飞速转动，像一架超负荷的机器：我为你遮风挡雨，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快乐捧到你面前，你一笑，我便觉得天都亮了。
变着法儿琢磨你爱吃的菜肴，华山的刀光剑影、风雨飘摇，更是拼了命想替你挡在门外，只愿你能无忧无虑……难道……难道是我平日那些情不自禁的亲昵举动，惹恼了你？
他带着几分憨直的忐忑，试探着问：“师妹，你……是不喜欢我亲近你吗？那我……我以后保证规规矩矩，再也不敢毛手毛脚了！我发誓！”他举起一只手，神情无比认真。
宁中则的脸颊“腾”地一下飞起两片红霞，如同熟透的蜜桃。
她又是羞又是恼，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不对！虽然……虽然你有时候是……是有点讨厌！但这根本不是重点！再想！好好想想！”她气鼓鼓地瞪着他，眼神里既有委屈，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急切。
“恩……”岳不群愁眉紧锁，几乎要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搜肠刮肚地苦思冥想，“那……还有什么？我……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了呀！”他一脸的无辜和茫然，看得宁中则心头火起。
“哼！”宁中则猛地用力，挣脱了他温暖的怀抱，站直了身体。
月光洒在她身上，映照出她此刻无比郑重、甚至带着凛然之气的神情：“师兄，我问你！”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宁中则，是不是华山派的弟子？是不是华山的一份子？”
“那当然！”岳不群斩钉截铁地回答，毫不犹豫，“你是师父的女儿，更是我华山宁女侠！这还用问？”
“好！”宁中则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继续追问，一步紧似一步：“那我再问你！我宁中则，是不是你岳不群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不是要与你共度一生的人？”
“这更是天经地义！你是我一生的伴侣，是我岳不群最珍爱、最看重的师妹、妻子！”岳不群答得铿锵有力，眼神真挚坦荡，毫无犹疑。
“那！”宁中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哭腔和积压已久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为什么华山处境如此艰难，危机四伏，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边缘！为什么爹爹重伤难愈，强撑掌门之位的苦楚！为什么你心中承受着如山的压力，日夜忧虑华山的存亡！为什么这些！你和爹爹却要合起伙来，将我像个不懂事的娃娃一样，彻彻底底地蒙在鼓里！为什么！”
“那是因为……”岳不群心中一慌，张口欲辩，急切地想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想用“为你好”来安抚她。
“别说什么为我好！”宁中则却根本不给他机会，语速更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被最亲近之人欺骗的深深痛楚：“师兄，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任我宁中则？觉得我软弱无用，不堪托付？觉得我只会哭哭啼啼，帮不上忙，只会拖你们的后腿？”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她倔强的脸庞滑落。
“我当然信任你！”岳不群不假思索，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回荡：“这世上，我最亲、最信、最愿意托付性命的人，唯有你和师父！再无他人！”他的眼神炽热而坦诚，如同燃烧的火焰。
宁中则闻言，俏脸更红，但气势丝毫不减，反而因他这掷地有声的回答而更加挺直了脊梁。
她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和决心都吸入肺腑，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地、清晰无比地说道：
“师兄！我知道！我知道你和爹爹是疼我，爱我，想让我活得无忧无虑，远离那些腥风血雨！这心意，我懂，我也感激！”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可是，师兄！我是宁中则！是华山掌门的女儿！是华山派的弟子！更是你岳不群的妻子！我希望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一起面对江湖的风刀霜剑！一起承担起华山这副千钧重担！我不想永远只做一只被你们精心护在羽翼下的雏鸟！”
她的目光灼灼生辉，仿佛要穿透黑夜：“我也想！我也想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有一天，我的剑也能守护华山！强大到有一天，我也能张开翅膀，庇护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你们！庇护我们的家！”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磐石般的意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回廊里清晰地炸响，余音久久回荡，震动着冰冷的石壁，也狠狠撞击在岳不群的心坎上。
岳不群彻底愣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人儿：泪痕犹在，沾湿了鬓角，脸颊却因激动而泛着动人心魄的红晕。
那双总是清澈含笑、如同山间清泉的眼眸，此刻竟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近乎灼人的坚毅光芒，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夺目！
他忽然间醍醐灌顶！自己一直以为那个爱哭、有点小迷糊、需要他时刻呵护的师妹，她的骨子里，竟藏着如此坚韧不屈、刚强如铁的魂魄！
这份心志，这份勇气，甚至……可能远胜于自己！
是啊！若非如此，日后她怎能成为那个让魔教巨擘任我行都不得不放下狂傲，由衷赞一声“好一个华山宁女侠”的巾帼豪杰？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暖流，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涌上岳不群的心头，冲散了所有的迷茫和担忧。
他脸上的凝重和困惑如同冰雪消融，漾开一个释然而又无比骄傲的灿烂笑容。
他重新将宁中则紧紧地、珍重地拥入怀中，仿佛拥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却又带着千钧的郑重：“师妹……是我错了。是我目光短浅，小觑了你的心志。对不起。”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从今往后，这华山的担子，我们一起担！风雨同舟，不离不弃！定要……定要让华山重现昔日‘剑归华山’的赫赫威名！让这华山之巅，再次成为武林仰望的圣地！”
宁中则破涕为笑，如同雨后初绽的芙蓉。
她用力地点着头，眼中的泪光尚未完全散去，却已重新焕发出明亮而充满希望的光彩：“嗯！师兄，我们一起努力！让华山重现辉煌！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华山！师兄，约定好了哦？”她伸出小指，带着孩子气的认真。
“啊！约定好了！”岳不群郑重点头，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指，与她紧紧勾在一起，目光坚毅如磐石。
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无声流淌，温柔地披洒在这一对年轻夫妻身上，仿佛为他们相拥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圣洁而朦胧的银辉。
夜风拂过，带来山间草木的清香。
四目相对，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再无其他纷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人。
岳不群心中柔情涌动，情难自已。
他轻轻低下头，一个饱含着无限怜惜、无尽爱意与郑重承诺的吻，如同羽毛般，温柔地、珍重地印在了宁中则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看着妻子刚刚褪去红霞又瞬间飞满红晕的脸颊，如同染上了最艳丽的晚霞，岳不群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而温柔的笑意。
他故意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问：“师妹，你可知，要光大我华山门楣，重振声威，眼下最紧要的是什么？”
宁中则红着脸，依偎在他坚实温暖的胸前，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小声问：“是什么呀？师兄，是要我们勤修苦练，早日臻至一流境界？还是要下山去，广收门徒，开枝散叶？”
岳不群嘿嘿一笑，摇头晃脑，一副老神棍的模样：“勤修苦练、开枝散叶，皆是长远之计，自然重要。不过嘛，”
他突然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狡黠而炽热的光芒，像偷到灯油的小老鼠：“这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也可从我们内部……先着手嘛！”话音未落，他猛地弯下腰，手臂一抄，竟将宁中则轻盈娇软的身子稳稳地打横抱了起来！
“呀！师兄！”宁中则猝不及防，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羞得立刻将整张滚烫的脸蛋深深埋进他宽阔坚实的胸膛，只露出两只小巧玲珑、此刻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耳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可爱。
岳不群朗声一笑，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属于他们的卧房，低沉带笑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轻轻挠着她的耳朵，痒痒的，带着无限的亲昵：
“比如啊……咱们夫妻同心，给咱们华山派，多添上几个白白胖胖、会哭会笑的小娃娃，这不就是最实在的人丁兴旺、香火绵长了吗？嘿嘿……”
怀中传来细如蚊蚋、带着无限羞意和一丝娇嗔的回应：“师兄……你……你坏死了……净想些……没羞没臊的事……”
那声音，像极了被惹恼又无可奈何的小猫，伸出软软的爪子，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留下无尽的酥麻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