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腥，狠狠撞在卫家堡新砌的寨墙上。
马蹄踏过最后一道山脊，荆棘的目光越过卫紫绫飞扬的墨发，胶州城的轮廓和那片依海而建的庞大堡垒撞入眼帘。
与其说是堡，不如说是座在咸湿海风里野蛮生长的小城。
新墙带着湿痕，墙根下却早被市井烟火熏得黢黑，摊贩的吆喝、鱼腥气、织补渔网的梭子声，喧嚣着冲散了海风的肃杀。
卫紫绫的白马一踏入主街，如同火星溅入滚油。
“大小姐回来啦！”
人声轰然炸开。卖炊饼的老汉在油腻围裙上擦手，挎鱼篓的妇人围拢过来，连堡墙下巡视的护卫也如春冰融化，抱拳躬身：“大小姐！”
所有的热切，在触及卫紫绫身后的荆棘时，瞬间冻结。
无数道审视的利箭，无声攒射而来，带着探究、疑虑，甚至一丝敌意。荆棘三世为人，自诩脸皮坚逾顽铁，此刻也被这注目灼得后背微汗。
卫紫绫唇角勾起一抹难察的弧度，双足轻磕马镫，白马陡然加速，在人潮里破开一道缝隙，直冲堡内深处。荆棘催马跟上，甩开那黏稠视线。
两匹马在卫府朱漆大门前勒住。“卫府”两个沉甸甸的金字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冷光。马蹄刚停，一阵沉重杂乱的脚步声裹着浓烈酒气，从门洞深处隆隆传出。
“绫儿！我的心肝回来啦！”
人影未现，嘶哑狂喜的呼喊先至。一个雄壮身影撞开门洞阴影。来人四十余岁，绛紫锦袍沾满酒渍绷在魁梧身躯上，步履虚浮踉跄，脸红如关公，环眼却亮得惊人。他张开蒲扇大手，带着汗臭和美酒的熏风，直扑卫紫绫，想将女儿揉进怀里。
卫紫绫腰肢如灵柳柔韧一折，莲足轻点，人如失重羽毛向后滑开三尺，恰恰避开熊抱。皓腕掩住口鼻，柳眉微蹙：“父亲！这一身酒气！您答应过戒酒的！”
魁梧汉子——卫家堡主卫豹——动作僵住，脸上狂喜褪去，堆起讪笑：“哎哟，乖囡囡！爹这不是高兴糊涂了嘛！酒…嘿嘿，那就是爹的命根子！掐断了酒，不是要了爹的老命？”他搓着大手，眼神躲闪。
“高兴？”卫紫绫声音拔高，带着锐利，“女儿在家约束着，您还能装个样子。我才离堡数月，您就把保证全抛进东海了？”她上前一步，清澈目光刺得卫豹身形一矮。
卫豹武功平平，早被天赋卓绝的女儿超越，加之卫紫绫是他唯一血脉，心中是七分疼爱三分惧。他喉头滚动，讷讷无言，目光溜向荆棘。
第一眼扫过那张棱角分明、带着野性的年轻面孔，心火“腾”地蹿起老高——自家玉白菜被野猪拱了的邪火直冲顶门！
“呔！”卫豹暴喝，粗指几乎戳到荆棘鼻尖，“小子！哪路毛神？跟着我家绫儿意欲何为？”
荆棘神色平静，整了整微皱衣襟，拱手为礼：“晚辈逍遥谷荆棘，拜见卫堡主。”
“逍遥谷？”卫豹浓眉一拧，挑剔目光如匠人审视顽铁。
他围着荆棘踱步，肩膀紧绷如蓄势巨熊，停在女儿身边，声音压低却清晰：“乖囡囡，这小子尖嘴猴腮，獐头鼠目，眼珠乱转，一身邪气！爹替你轰走他？省得污了咱卫家的地！”
卫紫绫按住额角，深长叹息：“父亲！荆棘说了是逍遥谷弟子！前些年您不是上赶着托人情砸银子，要把女儿送去逍遥谷拜师吗？怎么今天人家高足真来了，倒成‘獐头鼠目’？”
“这…”卫豹一哽，横肉抽动，梗脖子嚷道：“不一样！爹一瞅这小子这张脸，就觉得他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狰狞阴险！心生厌恶！”
卫紫绫回他一个白眼，不再多言。
她几步跨到荆棘身边，在卫豹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伸出纤纤玉手，坚定握住了荆棘布满薄茧的大掌！十指相扣。
“父亲，”她声音清晰冷静，如冰珠坠盘，“这位，是我认定的良人，逍遥谷荆棘。女儿已拜入逍遥谷掌门无瑕子门下。他是我师兄，亦是我未来的夫婿。”
“夫……夫婿？！”
二字如九天惊雷劈在卫豹头顶！他魁梧身躯剧震，脸上血色褪尽。
环眼先是瞪圆，写满茫然和难以置信；旋即巨大失落蔓延，化作死灰颓丧；最后，被掠夺至宝的狂怒爆发，脸涨成骇人紫红，额角青筋暴跳！
“啊——！！！”痛怒暴吼撕裂空气！“卫牛！卫马！卫羊！卫鹿！滚出来！”
吼声未落，四道身影闪出，躬身待命。两男两女，精悍沉稳。四人目光掠过卫豹扭曲的脸，不约而同转向卫紫绫。
卫紫绫面色如常，握着荆棘的手纹丝未动，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
四人心领神会，垂首敛目，整齐撤步退至大门两侧，如入鞘利刃。
“好！好！好啊！”卫豹气得浑身筛糠，手指点过四人，“连你们也敢不把老爷的话当个屁了！翅膀硬了？！”
四人眼观鼻，鼻观心，头颅更低。卫豹心如明镜，堡内实权早被女儿掌控。这以生肖命名的“卫家十二铁卫”，皆是女儿心腹死士，谁还听他这“老堡主”？
“小贼！纳命来！”
憋屈、愤怒、不甘，瞬间找到宣泄口！卫豹须发皆张，目赤如血！脚下青岗石条砖“咔嚓”碎裂！魁梧身躯如投石机巨石，裹挟粉碎一切的气势扑向荆棘！布满老茧的双掌撕裂空气，带起风雷之声，直取荆棘腰腹！
“卫家散手·断天长鸿！”
这一击，凝聚数十年外家横练巅峰功力，更灌注焚心蚀骨的杀意！掌缘厉啸，当真要断天裂地，将荆棘拦腰斩断！
行家一出手！卫豹暴起的瞬间，荆棘眼底掠过了然。先天境巅峰的气劲波动暴露无疑，江湖宗师。可惜，他面对的是荆棘。
荆棘右手稳牵卫紫绫，身形如山岳未移。左手随意抬起，五指并拢如刀，迎着劈山掌势，轻飘飘斜斜一划。
“嗤——”
指尖轨迹如裂帛，精准切在掌力最薄弱节点！庖丁解牛！
“逍遥刀法·无拘无束！”
没有轰鸣。卫豹骇人气势、狂涛劲力，被这一记手刀从中“剖”开！狂暴力量擦着荆棘两侧呼啸而过，“轰隆”撞在包铁门框上，留下两个凹陷掌印！
卫豹只觉十成力道九成被奇异柔韧之力牵引、分化、消散！心头剧震，狂怒更凶！
“恶贼休走！‘怒海分涛’！”
“擒龙缚虎手！”
“霸王卸甲！”
卫豹如暴怒巨熊，“卫家散手”精髓狂风暴雨倾泻！拳掌爪指变幻，大开大阖如怒涛，刁钻狠辣如毒蛇，皆奔荆棘要害！人影翻飞，劲风四溢！
然而，无论他攻势如何猛烈诡变，荆棘始终如山岳礁石。那“手刀”化作无形屏障，或拨或引或切或挑…圆融流转，总能截住锋锐，引偏巨力！
青岗石在卫豹踩踏下崩裂，留下深坑脚印。荆棘脚下，方寸之地尘埃未惊！
时间流逝。卫豹喘息如破风箱，额头脖颈青筋虬结，汗水如溪滚落。手掌因过度发力剧烈震颤，每一次挥出都沉重缓慢。
足足半个时辰！
卫豹双臂如灌铅，筋骨酸痛欲裂。踉跄后退一步，胸膛起伏，汗水滴落青石。他死死瞪着气定神闲的荆棘，眼中不甘怒火第一次渗入骇然——这小子，怎会如此妖孽？！
卫紫绫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暗暗瞪了荆棘一眼。她快步上前扶住卫豹微晃臂膀，声音放软：“爹爹…别累坏了身子。”半扶半拉引向正厅。
卫豹重重喘气，任由女儿搀扶。经过荆棘，惊天动地一哼，下巴高扬，强撑“老子赢了”的傲慢，踏门槛时一个趔趄，幸得卫紫绫用力扶住。
荆棘苦笑摇头，默默跟上。
卫府正厅。卫豹喘息稍平，卫紫绫奉上香茗，将一路见闻，济州道天龙教与酆都惨烈厮杀，酆都覆灭后倭寇横行、生灵涂炭，及朝廷“法外三旬”诏令因果，一一详述。
“啧…”卫豹灌一大口浓茶，抹去唇边水渍，脸上不屑，“‘法外三旬’？江湖人被当刀使了还给人数钱！勋贵圈子里不是秘密！朝廷上下，谁不知是陛下一盘棋！”
荆棘心头剧震：“卫伯父，此话怎讲？”
卫豹脖子一梗，不看荆棘，空杯重重一顿。
卫紫绫轻叹：“爹爹，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卫豹脸上堆起讨好笑：“乖囡囡想知道，爹当然言无不尽！”下巴点向荆棘，“杵着的小子，耳聋了？续茶！”
荆棘眼角微抽，起身提锡壶，默然注满茶水。
卫豹满意眯眼，端杯吹气。
“其实啊，”他语调慵懒漠然，“这是圣上阳谋！陛下眼里，‘天龙教’、‘酆都’，早非江湖门派。势力庞大，国中之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啜口茶：“陛下雄才大略！暗中召集奇人异士，就一个目的——挑拨！让这两家互相撕咬！嘿，效果出奇好！杀得天昏地暗，不死不休！”
卫豹脸上冷酷得意：“挑拨成了，自然趁热打铁，搂草打兔子——再削江湖锐气！‘法外三旬’？火上浇油！让你们这些不服王化的草莽放开手脚厮杀！死得越多，朝廷越好坐收渔利！”
“什么？！”荆棘猛地站起，紫檀扶手呻吟！冰冷寒意冻结血液，又被滔天怒火点燃！他双目赤红，死死盯住卫豹：“东南沿海！被倭寇屠戮的渔民商贾！焚毁的村庄！千千万万性命！朝廷全然不顾？！酆都虽非善地，至少震慑海外群丑！如今门户大开，百姓何辜？！”
“百姓？”卫豹放下茶杯，仿佛听天大笑话，喉咙发出低沉嘲讽的“嘿嘿”冷笑。他斜睨荆棘，脸上是勋贵看蚂蚁的漠然：“小子，醒醒吧！收起可笑慈悲！朝廷眼中，贵人心里，百姓是什么？”身体前倾，一字一顿，冰冷如万年寒冰，“蝼蚁！蝼蚁被踩死，你会蹲下去看？心疼？笑话！”
轰隆！
一声巨响！荆棘体内怒意再也无法抑制，一掌拍下！身旁紫檀矮几瞬间爆裂！木屑如暴雨激射！大厅震动！
卫豹眼皮一跳，嘲弄更浓，恶意煽动：“哼！拍桌子何用？砸烂卫家堡何用？认命吧！这片土地，有皇帝起，草民贱命就是如此！刻在骨子里！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铁律！你愤怒吼两声，能把天吼塌？天真！幼稚！”每一句，如淬毒匕首捅向荆棘胸膛！
粗重喘息回荡。荆棘胸膛起伏如风暴蹂躏的海面。碎紫檀散落脚边，如无言的嘲讽。卫豹冰冷傲慢的话语，如无数毒针扎进意识深处。蝼蚁？泥羊？千千万万生灵血泪哀嚎，不过尘埃？
狂怒烈焰在荆棘眼底燃烧。就在火焰失控刹那，一股九幽寒泉自脊椎窜起，浇透焚天烈焰。沉淀生死磨砺的冰冷清醒。
他缓缓、深深吸气。胶州湾深海的咸冷沉郁压下翻涌气血。不看卫豹冷漠嘲弄的脸，不在意卫紫绫忧虑目光。他慢慢坐回雕花圈椅，沉稳如卸千斤重担。
大厅死寂，只剩卫豹酒意粗重呼吸和窗外隐约海潮。
荆棘闭上眼。
卫豹的话，是赤裸血腥的真相，钝刀刮开王朝金玉败絮。残忍，真实，窒息。
他睁开双眼。
眸中狂怒火焰熄灭，化作难以言喻的深邃平静。平静深处，是比怒火更令人心悸的光芒——洞穿迷雾、直视本质的锐利锋芒！饱含巨力、刺破黑暗的决绝意志！
两道目光，如淬炼千年的绝世剑锋，骤然刺向挂冷笑的卫豹！
卫豹脸上得意猛然僵住。目光不凶狠，无杀意，却带着难以抗拒的穿透力，刺穿灵魂深处勋贵逻辑、冷漠麻木的外壳！他下意识想避开，眼皮如被无形力量撑住，眨眼艰难！灵魂深处的悸动寒意弥漫全身，魁梧身躯微颤。
沉重寂静凝固空气。荆棘开口，声音不高，低沉沙哑，却清晰回荡，字字千钧：
“自古以来如此……”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卫豹收缩的瞳孔，扫过卫紫绫攥紧的拳。眼神穿透漫长岁月，洞察无数轮回，平静审视时光长河中流淌的泥沙血泪洪流。
“……便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