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脚下那三条疾如风火的身影,正是刘二牛、风笑与灵珊。
整整四天风餐露宿,马蹄踏碎晨霜晚霞,终于在这片尘烟未定的旷野上,死死咬住了桃谷六仙那六个疯癫怪诞的背影。
“停下!”刘二牛舌绽春雷,声浪裹着内力滚滚向前,震得道旁枯叶簌簌落下。
桃谷六仙闻言,齐刷刷顿住脚步,如同六根被同时钉入地面的木桩。
他们回转身来,六张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茫然与滑稽,仿佛一群刚从戏台子上溜下来的丑角。
“我大师兄令狐冲呢?”灵珊一步抢前,秀眉紧蹙,目光如针般刺向六人,“他同你们一道离开的,如今人在何处?”
为首那个高个儿的仙人桃根仙,慢悠悠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脸上堆起一个无比认真的困惑表情:“令狐冲?哦——你说那个很会喝酒的小子?他呀……好像……变成一只酒坛子飞走啦!”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桃干仙便急不可耐地拍手接茬:“不对不对!我看得真真儿的,他是被树上的桃子精给拐跑了!噗嗤一声,钻进最大那颗桃子里就没影儿啦!”
余下四仙顿时哄然大笑,你推我搡,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笑话。
刘二牛那张本就黝黑的脸膛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锵啷”一声拔出腰间厚背砍山刀,刀锋在烈日下划过一道刺眼寒芒,直指那六个兀自笑得东倒西歪的怪人:“放屁!驴唇不对马嘴!再不老实交代,今日就把你们六个夯货的骨头一根根拆下来,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动手!”风笑眼神一冷,简洁二字出口,手中长剑已化作一道迅疾无比的青色流光,撕裂空气,直取桃根仙咽喉。
灵珊几乎同时娇叱一声,剑走轻灵,如穿花蝴蝶般刺向桃叶仙下盘。
一场混战轰然爆发!
华山剑法本就以精妙迅捷着称,此刻三人互为犄角,剑光霍霍,刀风烈烈,竟以三敌六,反而将桃谷六仙那看似人多势众、实则杂乱无章的联手打得左支右绌。
不过百招上下,六仙已是衣衫破碎,怪叫连连,抱头鼠窜。
桃实仙一个踉跄被刘二牛刀背狠狠拍中后背,痛得嗷嗷直叫,慌乱中尖声喊道:“跑!快跑!找不戒大师!只有大师能收拾这群不讲理的华山蛮子!”
六道狼狈身影顿时如丧家之犬,朝着北岳恒山方向没命地逃窜。
二牛三人哪里肯放,紧咬其后,穷追不舍。
这一追,便直追到恒山脚下。
层峦叠嶂的山影如巨兽匍匐,暮霭沉沉。
就在山路拐角处,一个高大雄壮得如同半截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前方。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袍,头顶光溜溜亮得晃眼,一张大脸盘上虬髯戟张,铜铃般的巨眼凶光毕露,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正是桃谷六仙的靠山,不戒大和尚!
“阿弥陀佛!”不戒声如洪钟,震得山谷嗡嗡回响,他蒲扇般的巨手随意一挥,便将躲到他身后的桃根仙拨拉到一旁,目光如炬,扫视着追来的三人,“哪里来的小辈,敢追着我的人喊打喊杀?好大的狗胆!”
刘二牛横刀当胸,怒目而视:“大和尚!少废话!我大师兄呢?你们把我大师兄弄到哪里去了?”
“令狐冲?谁啊?”不戒一脸茫然地抠了抠耳朵,随即不耐烦地挥手,“不认识!滚开滚开,别挡着佛爷晒太阳!”
他这浑人脾气上来,蛮不讲理,竟是不愿再多说一句。
话不投机半句多!
刘二牛怒喝一声,厚背刀卷起沉重风声,当头便劈!
风笑与灵珊深知这大和尚绝非易与之辈,剑光一闪,一左一右疾刺其肋下要穴。
不戒眼中凶光暴射,狂笑一声,双掌齐出,掌风刚猛无俦,竟似要凭一双肉掌硬撼三件兵刃!
他武功之高,距离绝顶之境只差一线,内力雄浑,招式大开大阖,每一掌拍出都带着风雷之声。
二牛三人虽以三敌一,却丝毫不敢大意。
刀光剑影与刚猛掌风激烈碰撞,劲气四溢,卷起地上碎石尘土飞扬。
一时间竟斗得旗鼓相当,难分轩轾,金铁交鸣之声与掌风呼啸响成一片。
就在这激战正酣、难解难分之际,一声清脆焦急的呼唤如清泉般穿透了狂暴的战圈:“爹爹!住手!风大哥,灵珊姐姐,快停手呀!”
一道纤细娇小的素白身影从山道旁的松林里疾奔而出,正是仪琳小师傅。
她清秀的小脸煞白,眼中满是忧急。
这一声呼唤,对风笑而言不啻仙音。
他手中剑势猛地一收,身形如轻烟般向后飘退数尺,瞬间脱离战圈。
方才还凌厉如电、杀气腾腾的华山俊彦,此刻竟手忙脚乱地开始整理自己那身沾了尘土与草屑的青衫,又飞快地抹了一把额角沁出的汗珠,努力挺直腰背,试图维持那“少年英侠”的风仪,只是微微发红的耳根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仪琳的目光落在风笑身上,见他安然无恙,眼中忧色褪去,一丝微不可察的羞涩和欢喜悄悄爬上眉梢,如同初绽的莲花尖儿上那一点粉红。
“仪琳小师傅,”风笑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平日里绝难听闻的温柔,他快步上前,平日里那点不善言辞的拘谨仿佛被山风吹散了,“莫怕,我们只是……嗯……切磋一二。”
恒山风光果然钟灵毓秀,难怪能养出小师傅这般人物,真如……真如这山间的清露朝霞一般……
他语速快得有些反常,竟是滔滔不绝起来,搜肠刮肚地挤出些文雅词句。
仪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笨拙的赞美弄得有些迷糊,但那份真诚却做不得假。
她听着听着,忍不住抬起宽大的僧袖掩住口,发出几声低低的、如同银铃轻碰般的“咯咯”笑声,清澈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
两人这般旁若无人的情状,看得一旁的灵珊眼睛瞪得溜圆,檀口微张,几乎能塞进一枚鸡蛋。
她与风笑一同长大,何曾见过这位素来沉稳、甚至有些沉默寡言的师兄如此“殷勤”过?
这简直是华山派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奇景!
刘二牛也早已收了刀,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翻着巨大的白眼,嘴角撇得几乎能挂上油瓶,粗声粗气地嘟囔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光天化日……啧!”
他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一副眼不见心不净的模样。
唯有那不戒大师,一双铜铃巨眼死死盯着自家女儿那从未有过的明媚笑靥,再看看那对着仪琳就变得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的华山小子,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他这粗莽的汉子,此刻竟品咂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酸溜溜的,还带着点空落落。
自家贴心的小棉袄,怎么好像……有点漏风了?
尤其是对着那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呢!
这股无名邪火腾地就烧了起来。
不戒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心里不自在,手上便要发作。
他猛地踏前一步,须发戟张,暴喝一声:“小子!光会耍嘴皮子顶个鸟用!来来来,让佛爷掂量掂量你的华山剑法有几斤几两!看招!”
话音未落,蒲扇般的大掌已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毫无花巧地朝着风笑胸口印去!
美其名曰“考验”,实则这一掌含怒而发,刚猛霸道,不留余地!
劲风扑面,风笑眼神一凛。
他虽知不戒武功高强,可他风笑也绝非任人揉捏的泥人!
脚下步法一变,身形如风中弱柳般向后飘摇,手中长剑却在退势中骤然亮起,挽起数朵森寒剑花,似缓实急地点向不戒手腕要穴。
正是华山中的精妙守式——风拂弱柳。
“好小子!有点门道!”不戒狂笑一声,掌势不收,反而再加三分力道,竟要以雄浑内力硬破精妙剑招!
两人身形交错,掌风剑影再次激荡开来,比方才群战更为凶险凌厉。
不戒掌力雄浑,大开大阖,每一击都带着风雷之声;风笑则剑走轻灵,身法飘逸,剑尖吞吐如蛇信,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重掌,又寻隙反击,剑光如点点寒星,不离不戒周身要穴。
劲气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爹爹!风大哥!别打了!快停下!”仪琳急得直跺脚,小脸涨得通红,清亮的嗓音里已带上了哭腔,“再打……再打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们了!”
这一声带着哭音的娇叱,如同定身法咒。
激斗中的两人身形同时一僵。
不戒那记刚猛无俦的“金刚推山掌”硬生生停在半空,掌风激得风笑鬓发飞扬。
风笑刺向不戒肋下的剑尖也猛地凝住,距离僧袍不过寸许。
两人几乎是同时收招撤步,又同时朝着那泫然欲泣的小尼姑奔去,脸上都堆满了焦急与讨好。
“乖女莫哭!爹不打了!不打了!都怪这臭小子……”不戒搓着大手,手忙脚乱地解释,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笨拙无措的老父亲。
“仪琳小师傅,都是我的不是,惹你着急了。”风笑也连忙柔声安抚,方才比剑时的锋芒尽数敛去,只剩下满眼关切。
不戒看着女儿在风笑温言软语下渐渐止住泪意,心头那股无名火又有点往上拱。
他强行压下,猛地转头,铜铃大眼恶狠狠地瞪向缩在一边、噤若寒蝉的桃谷六仙,声如炸雷:“你们六个混账东西!给佛爷滚过来!说!令狐冲那小子到底怎么回事?人呢?”
桃谷六仙被他吼得浑身一哆嗦,推推搡搡,最后还是桃根仙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师息怒!令狐公子……他……他好着呢!就是……就是在洛阳城里,他……他嫌我们太吵,趁我们一个不留神,自个儿……溜啦!真的!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唯一有用的消息,便是令狐冲并无大碍,只是自行离去了。
不戒听得直翻白眼,却也无可奈何。
此刻的令狐冲,早已将那六个聒噪的活宝甩得影子都不剩。
那日在洛阳城中酒醒,发现自己竟醉卧街头整整三日。
他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额角,看着繁华依旧的东都街市,嘴角勾起一丝惯有的懒散笑意。
甩开桃谷六仙,不过是略施小计,哄得他们去城西最有名的“醉仙楼”排队买那据说要排三天三夜才能买到的佳酿,自己则优哉游哉地转进了城南幽深曲折的小巷。
行不多远,便撞见几个泼皮无赖正围着一个卖唱的老者推搡辱骂,抢夺那几枚可怜的铜钱。
令狐冲眉头一皱,也懒得废话,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切入人群。
只听得“噼啪”几声脆响,那几个泼皮已捂着红肿的脸颊,如同滚地葫芦般摔了出去,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没看清。
“老丈受惊了。”令狐冲扶起惊魂未定的老者。
“多谢少侠援手!”老者感激涕零,连连作揖,“老朽绿竹翁,蜗居就在前面陋巷。少侠若是不弃,请到寒舍饮杯粗茶,聊表谢意。”
令狐冲本就是随性之人,欣然应允。
穿过几重翠竹掩映的幽径,一座简朴却极为雅致的竹篱小院呈现眼前。
竹影婆娑,清泉潺潺,与院外的市井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绿竹翁引他至院中竹亭落座,奉上清茶。
茶香袅袅间,竹帘后忽然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拨弦试音,如同珠落玉盘,清冷悦耳。
随即,一曲古朴悠扬的琴音如流水般淌出帘幕。
那琴音初时如空谷幽泉,泠泠淙淙,洗涤尘虑;渐而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悄然抚平心中所有块垒。
令狐冲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展开来,连日来的奔波劳顿、心中积郁的烦闷,竟被这奇妙的琴音一丝丝抽走、化尽。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仿佛还在竹梢间萦绕。
令狐冲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才如梦初醒,霍然起身,对着竹帘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曲只应天上有!敢问帘后是哪位高人?令狐冲今日得闻仙乐,死而无憾!恳请前辈现身一见!”
帘内沉默片刻,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老态的女声缓缓响起:“老身不过山野村妇,偶弄丝竹,当不起少侠如此谬赞。此乃‘清心普善咒’,聊以自娱罢了。”
“前辈过谦了!”令狐冲眼中光彩灼灼,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此曲直指人心,神乎其技!晚辈……晚辈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前辈成全!晚辈愿拜前辈为师,学习此无上音律!”
他性子本就跳脱不羁,此刻被这琴音彻底折服,竟生出了学琴的念头。
绿竹翁在一旁捋须微笑,眼中带着深意。
令狐冲就此在绿竹巷中住了下来,成了这竹篱小院的常客。
每日里,他最大的期待便是聆听帘后那令人心醉神驰的琴音。
他不知帘后人的真容,只当是一位隐居避世、深谙音律的老婆婆。
他隔着竹帘,恭敬地请教指法、琴理,态度之虔诚,比他当年初学华山剑法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低沉沙哑的“婆婆”之声,也耐心指点一二。
时光在这清幽的琴韵中悄然滑过半月有余。
这一日,令狐冲正对着一具桐木琴,笨拙地试图拨弄出不成调的旋律,指法僵硬,引得帘后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
他正抓耳挠腮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粗暴的喧哗和踹门声!
“砰!”
竹篱小院那扇简陋的柴扉竟被人一脚踹得四分五裂!
十数条身着黑衣、手持利刃、神情凶狠的精壮汉子如狼似虎般涌了进来,瞬间将小小的庭院塞得满满当当。
为首一人鹰视狼顾,目光如毒蛇般扫过令狐冲和绿竹翁,最终死死盯住那垂下的竹帘,声音阴冷如冰:“圣姑!属下奉东方教主之命,恭请您移驾黑木崖!若再抗命……休怪属下们无礼,要请这老篾匠和这不知死活的小子一同上路了!”
魔教妖人!残害无辜!
令狐冲眼中懒散之色瞬间褪尽,寒芒乍现!
他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挡在绿竹翁与竹帘之前,腰间长剑“铮”然出鞘,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直取那为首黑衣人的咽喉!
口中怒喝:“邪魔外道,也敢在此撒野?滚出去!”
这一剑,快!狠!准!正是华山剑法杀招“白虹贯日”!剑光如电,杀气凛然!
那黑衣人首领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散漫的青年竟有如此身手,大惊失色,慌忙挥刀格挡。
刀剑相交,金铁激鸣!
黑衣人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传来,虎口剧痛,钢刀竟被震得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本人更是被剑上蕴含的强横内力震得踉跄倒退数步,气血翻涌。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他嘶声怒吼。
十几名魔教好手顿时刀剑齐举,蜂拥而上!
小小的院落里,顿时刀光剑影,杀气弥漫。
令狐冲长啸一声,身形如穿花蝴蝶般在重重刀光中游走闪避,手中长剑却化作点点寒星,精准无比地刺向敌人手腕、关节等非要害之处,不求毙敌,旨在令其丧失战力。
“独孤九剑”料敌机先的精髓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只听得“叮叮当当”兵器落地声与闷哼惨叫声不绝于耳,眨眼间已有七八人被刺中手腕或穴道,兵器脱手,踉跄败退。
激斗之中,一道凌厉刀风自身后偷袭而至,直劈令狐冲后心!
令狐冲正被前方两人缠住,似乎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一直垂着的竹帘猛地掀起一角!
“小心!”一声清叱,如黄莺出谷,带着惊惶与关切,与那低沉沙哑的“婆婆”嗓音截然不同!
令狐冲心神一震!
他虽处险境,耳目却异常灵敏,这声音……分明是个年轻女子!
电光石火间,他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足尖一点地面,身形滴溜溜急旋,险之又险地让过那致命一刀,同时反手一剑,剑柄重重撞在那偷袭者的肋下。
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令狐冲趁机跳出战圈,目光如电,直射向那掀起一角的竹帘!
帘后,哪里是什么鸡皮鹤发的老妪?
只见一个身着淡绿衣衫的少女亭亭而立,约莫十七八岁年纪。
她容色绝丽,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此刻因惊急而微微泛红,更添几分娇艳。
一双明眸清澈如水,正带着未散的惊惶和难以掩饰的关切,怔怔地望着令狐冲。
那身姿,那风韵,清丽脱俗,宛如空谷幽兰,不染半分尘埃。
令狐冲瞬间呆住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弹奏出天籁之音、被他尊称为“婆婆”的,竟是这样一位清丽绝伦、风华绝代的妙龄女郎!
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失神。
那少女——任盈盈,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一抹羞涩的红晕迅速爬上双颊,连忙放下竹帘,将自己重新隐入帘后。
然而方才那惊鸿一瞥间的关切与情愫,却已如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两人心底各自漾开了无声的涟漪。
魔教众人见首领受伤,又见令狐冲神勇,而圣姑似乎……并无随他们走的意思,顿时心生怯意。
那为首黑衣人强忍伤痛,怨毒地瞪了令狐冲一眼,又忌惮地瞥了竹帘方向,嘶声道:“好小子!圣姑!今日之事,属下必当禀明教主!我们走!”
说罢,招呼还能动弹的手下,抬起伤者,狼狈不堪地退出了小院。
院中瞬间恢复了宁静,只余满地狼藉和淡淡的血腥气。
令狐冲兀自望着那重新垂下的竹帘,心头波澜起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绿竹翁走上前来,看着令狐冲失魂落魄的模样,又看看竹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捋须道:“少侠,此乃老朽的姑姑,姓任,上盈下盈。”
“任…盈盈……”令狐冲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只觉得唇齿间都仿佛萦绕着一缕清雅的竹香与琴韵,心湖深处,似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拨动了。
经此一役,竹篱小院再难平静。
任盈盈身份暴露,此地已不可久留。
数日后,一位豪迈不羁、身背长刀的大汉寻到了小院,正是江湖人称“天王老子”的向问天。
他带来消息,东方不败对任盈盈的追索已越发严密。
为避锋芒,也为谋求日后反制之策,三人决定离开洛阳。
临行前夜,月色如水。
任盈盈于竹亭中为令狐冲再奏一曲。
琴音幽幽,似蕴着无尽未明的心事。
令狐冲静立亭外,看着月光下那清丽绝伦的侧影,听着那如泣如诉的琴音,只觉心旌摇荡,情愫暗生。
一曲终了,两人目光在空中悄然相触,旋即又各自避开,一种无声的默契与淡淡的离愁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此后一路,三人昼伏夜行,专拣僻静小路。
向问天阅历丰富,谈吐豪迈,与令狐冲颇为投契。
任盈盈则常常沉默,但那双剪水秋瞳落在令狐冲身上时,目光里的温柔与关切却日渐清晰。
令狐冲也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位清丽绝俗、智计不凡的圣姑相伴。
情愫如同藤蔓,在危机四伏的旅途上悄然滋长。
这一日,三人行至西湖之畔,烟波浩渺,风景如画。
湖畔矗立着一座清幽雅致的庄园,粉墙黛瓦,掩映在绿柳碧波之间,门楣上题着两个古朴的大字——梅庄。
向问天驻足庄前,眼中精光一闪,对令狐冲神秘一笑:“令狐兄弟,此地主人号称‘江南四友’,皆是风雅之士,更身负惊人艺业。为兄与他们有些旧谊。此去,或有一桩关乎你我日后大计的关键机缘,需要借兄弟一身神妙剑法一用。不知兄弟可愿助为兄一臂之力?”
令狐冲虽觉向问天神色有异,但他生性豪爽,又感念向问天一路照拂,更兼对任盈盈已生情愫,毫不犹豫便点头应下:“向大哥有事,小弟自当尽力!”
向问天哈哈大笑,拍了拍令狐冲肩膀:“好兄弟!痛快!且看为兄手段!”
他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领着令狐冲大步走向梅庄那紧闭的朱漆大门。
而任盈盈则在山庄之外,负责外围的接应!
接下来的数日,令狐冲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场精心编织的华丽幻梦,又像是旁观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而向问天,无疑是那执掌一切的导演。
向问天以故友身份拜庄,受到了江南四友——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的热情接待。
这四人果然痴迷于琴棋书画,向问天便投其所好,先是献上一幅据称是张旭真迹的《率意帖》,引得嗜书如命的秃笔翁抓耳挠腮,爱不释手;接着又拿出一卷相传为范宽所作的《溪山行旅图》摹本,画工精绝,气韵生动,让丹青生看得如痴如醉,赞叹不已;最后,更是祭出了杀手锏——一册早已失传、玄奥莫测的围棋古谱《呕血谱》,直把棋痴黑白子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呼“神物”。
四友沉浸在得宝的狂喜之中,对向问天三人几乎毫无防备。
酒宴之上,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向问天见火候已到,话锋陡然一转,脸上露出神秘而惋惜的神色,叹道:“唉,可惜啊可惜。诸位贤弟得了这等稀世珍宝,却恐怕……难以尽展其妙,更无法与此宝真正的主人切磋印证,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哦?向兄此言何意?”黄钟公放下酒杯,面露疑惑。
向问天故作高深地压低声音:“实不相瞒,这些宝物,皆是一位隐世不出的绝世高人托付于我,欲寻真正懂行的知音。那位高人……唉,性情古怪,武学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尤其剑法一道,已达鬼神之境。他曾言,天下能与他论道者,恐怕唯有……”
他故意顿住,目光缓缓扫过四友。
黑白子最为性急,追问道:“唯有谁?”
向问天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点旁边安静饮酒的令狐冲:“唯有我这位令狐兄弟的师叔祖,昔年剑术通神的‘剑宗’前辈风清扬!可惜风老前辈仙踪渺渺……不过,”他话锋再转,眼中精光闪烁,“那位高人曾言,若世间有剑法能与风老神剑一较短长者,亦可视为同道,共参大道!”
此言一出,四友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令狐冲身上,充满了震惊与怀疑。
眼前这青年,竟与传说中的风清扬有关?
向问天趁热打铁,对令狐冲笑道:“令狐兄弟,你那手‘独孤九剑’,得风老真传,神妙无方,何不就在此地,与那位高人留下的一式剑意残谱印证一番?也让四位庄主品评品评,看是否当得起‘绝世剑法’之名?若真能入得高人法眼,得其点拨一二,岂非天大机缘?那地牢里,就刻着高人留下的那一式剑意!”
江南四友被向问天一番话撩拨得心痒难耐。
他们本就痴迷于自身技艺的至高境界,如今听闻有绝世剑法与神秘高人,哪里还按捺得住?
尤其想到若能借此高人机缘,或许能窥得自身技艺突破的契机,更是心动不已。
在向问天舌灿莲花的鼓动和对“共参大道”的憧憬下,四友仅存的一点疑虑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黄钟公作为大庄主,强自按捺激动,沉声道:“向兄所言,事关重大。那位高人脾气古怪,更立下规矩,印证剑法者,需得进入地牢,与那刻下的剑意隔空对决。且为防剑意外泄,对决时需用……木剑。”他看向令狐冲,“令狐少侠,可愿一试?若真能引动高人现身论道,实乃我梅庄之幸!”
令狐冲此时心中已隐约觉得不妥。
地牢?木剑?隔空对决?这听起来太过诡异。
而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令狐冲暗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不安,朗声道:“既然庄主有命,又有高人剑意在前,晚辈自当尽力一试!请!”
在江南四友既兴奋又忐忑的引领下,令狐冲手持一柄临时削制的粗糙木剑,一步步走向梅庄深处那隐秘的地牢入口。
厚重的精铁大门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陈年血腥气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石阶向下,深入幽暗,仿佛通往九幽地府。
“少侠,请!”黑白子在门口停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令狐冲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地牢入口的光线勾勒出任盈盈站在稍远处的剪影,她静静地望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向问天则站在四友身旁,对他投来一个充满鼓励和暗示意味的眼神。
他不再犹豫,紧了紧手中的木剑,迈步踏入了那片浓稠的黑暗之中。
身后,沉重的精铁大门带着沉闷的巨响,缓缓合拢、锁死,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地牢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空气粘稠冰冷,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石室中央,一个由儿臂粗细精铁铸成的巨大牢笼赫然在目,如同蛰伏的巨兽。
然而,令狐冲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牢笼上,而是瞬间被牢笼前站立的那个人影牢牢攫住!
那人身形异常魁梧,披散着一头乱糟糟的灰白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在昏暗火光下亮得惊人的眸子,如同黑暗中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囚衣,手脚上还拖着断裂的精铁镣铐,但那魁伟如山的身躯挺立如松,一股狂野、霸道、凶戾无匹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澎湃,充斥了整个空间!
这绝非什么刻在墙上的死物剑意!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极其可怕的绝世高手!
令狐冲心头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三个月的江湖路,从被桃谷六仙掳走,到洛阳奇遇任盈盈,再到此刻身陷这诡异绝伦的梅庄地牢……当真是奇诡莫测,精彩得远超想象!
他用力甩了甩头,强行驱散心中纷乱的杂念。
所有的惊疑、猜测在此刻都必须放下。
眼前这个如同洪荒巨兽般的魁梧老人,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死亡的压迫感!
那汹涌的敌意和杀气,凝如实质,冰冷刺骨。
这绝对是他踏入江湖以来,所遭遇的最凶险、最不可测的对手!
但奇异的是,极度的危险非但没有让令狐冲恐惧,反而点燃了他骨子里那份属于剑客的狂放与兴奋!
一股灼热的气流从丹田升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奔涌沸腾!
他遇过的绝顶高手不少,师父岳不群气度森严,师娘宁中则剑法绵密,太师叔风清扬更是深不可测,这三人的剑术修为,放眼整个江湖,也足以跻身前五之列!
正是得益于这三位绝顶高手的长期“喂招”,令狐冲才拥有了天下九成九武者都梦寐以求的、与巅峰强者交手的宝贵经验!
而眼前这位,是第一个他完全陌生、且极可能不会对他有丝毫留情的绝顶高手!
是真正的生死之搏!
“哈哈哈……好!好一个华山派的小子!”那魁梧老人蓦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声浪在地牢石壁间隆隆回荡,震得火把都明灭不定。
他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柄同样粗糙的木剑,笑声未落,身形已如出膛的炮弹般轰然前冲!
没有起手式,没有试探,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木剑在他手中,竟似重逾千钧,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当头劈向令狐冲!
招式大开大阖,古朴苍劲,带着一股横扫千军、睥睨天下的霸道气势!
正是任我行赖以成名的绝技——劈天裂地!
劲风压面,令狐冲浑身汗毛倒竖!
他瞳孔中精光爆射,竟不闪不避!
就在那沉重木剑即将及顶的刹那,他动了!
身形如同鬼魅般向侧前方滑出半步,手中木剑后发先至,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青色闪电,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刺里点向任我行持剑的手腕!
剑招看似简单,却蕴含无穷变化,正是“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
更妙的是,剑尖颤动间,隐隐蕴含华山“希夷剑法”“无声无息、无迹可寻”的剑意!
“咦?”任我行发出一声惊疑。
他这势大力沉的一剑,竟被对方以如此巧妙迅捷的方式化解并反击!
手腕一麻,若非他内力雄浑无比,几乎要拿捏不住木剑!
他狂啸一声,凶性大发,木剑招式陡变,不再追求蛮力,而是变得奇诡迅疾,如同狂风骤雨,又似毒蛇吐信,招招不离令狐冲周身要害!
每一剑刺出,都带着刺耳的破空厉啸!
令狐冲精神高度集中,将“独孤九剑”料敌机先、攻敌必救的要旨发挥到极致。
他身形在方寸之地辗转腾挪,如同风中飘絮,手中木剑或点、或刺、或削、或带,看似轻描淡写,却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精准地截住任我行那狂猛诡谲的攻势,甚至反逼得对方变招自守。
石室之中,两柄木剑化作两团纠缠碰撞的幻影,金铁交击般的脆响密集如雨点!
剑气纵横,在坚硬的石壁上划出道道深痕!
任我行越斗越是心惊!
眼前这华山小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内力修为竟已稳稳踏入一流巅峰之境,根基之扎实,远超他的预料!
更可怕的是其剑法造诣,精妙绝伦,变化无方,单以剑术而论,竟隐隐压了他这纵横江湖数十年的魔教前教主一头!
这华山派,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
这小子,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一股无名邪火夹杂着强烈的忌惮在任我行心中升腾!
他眼中凶光爆闪,狂吼一声,竟不再以剑招取胜!
五指猛然发力一握!
“咔嚓!”
那柄坚韧的木剑竟被他沛然莫御的强横内力硬生生握得寸寸碎裂!
无数尖锐的木屑如同被强弓硬弩激射而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化作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铺天盖地罩向令狐冲全身!
这一下变生肘腋,阴狠毒辣!
任我行存心要废掉这潜力惊人的小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笼罩周身的木屑箭雨,令狐冲瞳孔骤缩,却毫无惧色!
电光石火间,他手中木剑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破箭式!”
一声清啸!
令狐冲手腕急振,那柄粗糙的木剑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了拥有生命的灵蛇,又似瞬间绽开了千百朵青色的剑花!
剑影层层叠叠,密布身前,形成一道风雨不透的青色光幕!
以繁对繁!
剑尖连点带拨,精准无比地迎向每一片激射而来的致命木屑!
叮叮叮叮叮……!
一连串细密如珠落玉盘、却又尖锐刺耳到极点的撞击声瞬间响成一片!
无数火星在剑幕与木屑碰撞处迸溅开来!
令狐冲身形不动如山,唯有手腕化作一片虚影!
任我行这足以将一流高手射成筛子的歹毒一击,竟被他以神乎其技的“破箭式”尽数挡下!
所有木屑或被点飞嵌入石壁,或被剑身黏住带偏,竟无一能近其身!
“嘿……”任我行见状,也不由得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短促而带着几分佩服的惊叹。
这小子,剑法当真通神!
但佩服归佩服,杀心更炽!
任我行岂是轻易罢手之人?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本就魁伟的胸膛如同风箱般高高鼓起!
周身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地牢内稀薄的空气仿佛都被他这一吸抽空!
“吼——!!!”
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啸猛然爆发!
这并非普通怒吼,而是蕴含了任我行苦修数十载的“吸星大法”邪异内力的“摄魂魔音”!
声浪凝如实质,如同无数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令狐冲的耳膜与心神!
轰——!
令狐冲只觉得双耳嗡鸣,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气血翻腾逆冲!
整个神魂仿佛都要被这魔音震散!
身形顿时一僵,手中剑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迟滞破绽!
就在这心神失守的刹那!
任我行眼中厉芒爆射!
他如同蓄势已久的洪荒巨兽,一步踏出,坚硬的地面竟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纹!
一只青筋虬结、大如蒲扇的巨掌,带着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力道,撕裂空气,毫无花巧地朝着令狐冲的胸膛猛劈而下!
掌心隐隐泛着一层诡异的乌光!
这一掌,凝聚了他毕生功力,迅疾如电,势若奔雷!
正是他压箱底的杀招之一——九天神掌!
中者心脉尽碎,绝无幸理!
劲风压体,死亡的气息瞬间将令狐冲笼罩!
他刚从魔音震慑中勉强回神,瞳孔中那只催命巨掌已急速放大!
仓促之间,根本来不及回剑格挡!
生死一线!
完全是本能驱使!
令狐冲想也不想,左掌猛地提起,运足全身内力,迎着那劈山断岳般的巨掌硬撼而去!
掌心劳宫穴处,精纯浑厚的华山混元功内力汹涌奔腾!
砰——!!!
双掌结结实实地对撞在一起!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在地牢中炸开!
就在双掌交击的瞬间,令狐冲脸色剧变!
他感觉自己掌心劳宫穴如同被打开了一个无形的巨大缺口!
丹田内苦修十数载、精纯浑厚的混元功内力,竟如同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朝着对方掌心奔涌倾泻而出!
“呃啊!”令狐冲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颤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而任我行那只摧心掌上蕴含的刚猛掌力,在与令狐冲对掌的瞬间,竟也被对方掌心传来的那股沛然吸力化解了大半。
更让他惊疑不定的是,一股精纯无比、中正平和的浑厚道家内力,正随着对方内力的狂泻,顺着掌心劳宫穴,丝丝缕缕地涌入自己体内!
这股内力,与他自身霸道诡异的吸星大法内力截然不同,却异常精纯凝练!
“这是……华山派最正宗的道家玄功?!”任我行心中巨震!
这种精纯的道家内力,绝非魔教路数,反倒与华山派镇派的紫霞神功隐隐有几分相似!
这小子……难道……?
惊疑之间,任我行掌力下意识地收回了三分。
但“吸星大法”那吞噬内力的邪异特性一经接触,便如同附骨之疽,难以立刻停止。
仅仅盏茶功夫,令狐冲体内内力已然涓滴不剩!
他眼前一黑,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任我行缓缓收回手掌。
他低头看着昏迷在地、面如金纸的令狐冲,眼中凶光闪烁不定,最终还是没有痛下杀手。
他隐约觉得,此子……或许并非敌人?
甚至可能是自己脱困后对抗东方不败的一大助力?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心中悄然成型。
不知过了多久,令狐冲才在一阵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冰冷中,幽幽醒转。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里,挣扎了许久才浮出水面。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他吃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一片冰冷的、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铁条?
视线艰难地移动,环顾四周。
精铁!全是儿臂粗细、纵横交错的精铁!
他竟被关在一个巨大而坚固的铁笼之中!
笼子如同一个冰冷的钢铁囚笼,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丹田!令狐冲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要提气运转内力。
然而——
空空如也!
丹田之内,一片死寂!
往日那充盈流转、如臂使指的精纯内力,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说内力,就连一丝一毫的“气感”都感应不到!
仿佛从未修炼过内功一般!
十几年寒暑不辍的苦修,竟在那一掌之下,化为乌有!
想要重修,就必须如同初学乍练的稚童,从头开始!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令狐冲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费力地撑起虚软无力的身体,背靠着冰冷的铁栅栏,嘴角扯出一个无比苦涩、充满自嘲的弧度,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干涩:“呵……救人救成被救人了?这江湖……当真是精彩得过分啊……”
他颓然跌坐在地,铁笼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
内力的彻底消失,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极度虚弱,更是一种被抽空了根基的茫然与无依。
十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未来的路仿佛被浓雾笼罩。
极度的无聊和绝望开始啃噬他的心神。
他百无聊赖地扫视着这困住自己的铁笼,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
忽然,他的视线凝固在铁笼内侧那冰冷的精铁栅栏上。
栅栏之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蝇头小字!
字迹深凹入铁,笔划古拙奇诡,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茫气息。
令狐冲强打精神,凑近细看。
开篇几行,便让他心神剧震!
“……吸他人之功,壮己身之基?化异种真气,融百川归海?丹田如狱,气海为炉?需散尽前功,身如白纸,方可入门?……”
这……这竟是一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内功心法!
其修炼理念,与他所知的华山混元功、紫霞神功乃至天下任何内功都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背道而驰!
它不讲究循序渐进地炼精化气,反而剑走偏锋,竟以吸取他人内力、化解异种真气为根本!
更诡异的是,开篇明义,修炼者必须毫无内力根基,如同白纸一张!
这苛刻无比的前置条件,与他此刻内力尽失、丹田空荡的绝境,竟是如此的……契合!
令狐冲呆呆地看着那些冰冷铁条上的文字,一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绝望的荒原上燃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横竖已是废人一个,练与不练,又有何区别?
练了,或许还有一线渺茫之机;不练,便只能在这铁笼中枯坐等死!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他不再犹豫,挣扎着盘膝坐好,五心向天,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
按照那铁栅栏上刻录的、名为“吸星大法”的无名心法第一层口诀,开始尝试搬运那根本不存在的“内息”,感应那虚无缥缈的“气感”。
起初,丹田依旧一片死寂,如同枯竭的深井。
然而,当他一遍又一遍,近乎机械地默诵着那玄奥的口诀,心神完全沉入那“丹田如狱,气海为炉”的奇异观想状态时——
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凉意,竟真的从丹田最深处,悄然滋生!
这感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无比真实!
令狐冲精神大振!
他立刻收摄心神,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丝初生的、微弱得可怜的“气感”,循着心法所载的奇异路线,极其缓慢地在体内运行起来。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这“吸星大法”入门的第一步,竟在令狐冲这内力尽失的绝境之下,被他误打误撞地迈了出去!
无中生有,死中求活!
时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失去了意义。
令狐冲彻底沉浸在这诡异心法的修炼之中。
那丝微弱的内力如同初生的溪流,艰难却顽强地在他干涸的经脉中流淌、积累,缓慢而坚定地壮大着。
期间,那痴迷棋道的二庄主黑白子曾偷偷下来过一次,试图以珍珑棋局为饵,诱骗令狐冲说出铁笼外壁(他以为是高人刻下的剑谱)的秘密。
令狐冲正修炼到紧要关头,哪有心思理会他,只胡乱搪塞了几句,便闭目不言。
黑白子见问不出什么,又忌惮那“高人剑意”,只得悻悻而去。
如此日复一日,月余时光悄然流逝。
这一日,令狐冲正闭目凝神,搬运着体内那已初具规模、却依旧驳杂不纯的“吸星”内力。
经过一个月的苦修,这邪异功法竟被他练得似模似样,虽然远未恢复昔日巅峰,但行动坐卧已与常人无异,甚至内力总量更显浑厚,只是性质诡异,难以掌控。
突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从地牢上方传来!
整个地牢都为之剧烈震动!
尘土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精铁扭曲断裂的刺耳呻吟声!
那扇厚重无比、锁了他月余的精铁大门,竟被人从外面以蛮横无比的巨力硬生生轰开、撕裂!
刺目的光线如同潮水般涌入这幽暗的囚笼!
令狐冲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烟尘弥漫中,三道身影大步踏入地牢!
当先一人,身材魁梧如山,灰白乱发飞扬,正是那日一掌吸干他内力的任我行!
他此刻虽依旧穿着破旧囚衣,但那股狂放霸道的枭雄气概已展露无遗!
紧随其后的是向问天,他依旧豪迈,只是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而第三道身影冲在最前!
淡绿色的裙裾在涌入的光线中飘动,清丽绝伦的脸上写满了焦急、担忧,还有……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正是任盈盈!
“令狐冲!”任盈盈一眼便看到了铁笼中盘坐的身影,那一声呼唤带着颤音,瞬间击碎了地牢中所有的阴冷与死寂。
她甚至来不及去管身边的父亲和向问天,身形一晃,已如一阵风般扑到铁笼前,声音带着哽咽:“你……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去寻找那早已被任我行破坏的笼锁。
“盈盈……”令狐冲看着眼前这张布满忧急的清丽容颜,心中那一个月的孤寂、绝望、茫然,竟在这一刻冰雪消融。
他站起身,隔着铁栅,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我没事。”
任我行大步上前,运指如钩,抓住几根粗如儿臂的精铁栅栏,低吼一声,双臂筋肉虬结,沛然巨力爆发!
“嘎吱——嘣!”
几根铁条竟被他生生掰弯,扯开一个足够一人通过的豁口!
任盈盈立刻侧身钻了进去,一把抓住令狐冲的手腕,急切地将他拉了出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仿佛要确认他身上是否少了一根头发。
眼中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令狐冲任由她拉着,感受着手腕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和微微的颤抖,心中暖流涌动。
他随着三人走出这囚禁了他月余的阴暗地牢,重见天日的感觉恍如隔世。
当四人来到梅庄那宽敞明亮、布置典雅的大厅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令狐冲微微一怔。
只见那痴迷棋道的二庄主黑白子,如同一条死狗般瘫倒在地,面如金纸,口鼻溢血,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生死不知。
而另外三友——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则形容枯槁,失魂落魄地跪在厅堂中央。
他们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琴棋书画的雅士风范,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绝望和一种心如死灰的麻木。
仿佛三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
令狐冲看得一头雾水,不由得歪了歪头,带着几分初脱樊笼的轻松和不解,低声问身旁依旧紧紧抓着他衣袖的任盈盈:“盈盈,他们四个……这是怎么了?怎地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实在想不通,这三位清高自许的雅士,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任盈盈闻言,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微微一紧。
她抬起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看向令狐冲,眼神复杂无比,有愧疚,有无奈,更有一丝难以启齿的苦涩。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飞快地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讷讷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便再也说不下去。
她总不能直接告诉他,这三人此刻的绝望,是因为被逼服下了魔教那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恐怖剧毒——“三尸脑神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