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与董飞踏上青石山道,硝烟散尽,唯余石缝间凝结的深褐血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搏命的惨烈。
“王景!”岳不群唤过道旁劲装弟子,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好生安置董飞兄弟,万不可怠慢!”
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灰影,足尖点石,朝着内宅温暖的灯火疾掠而去,只留下猎猎风声与模糊残影。
董飞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再看看恭敬垂首的王景,撇了撇嘴,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轻响。
重色轻友。
岳不群身形如鬼魅,山路在他脚下宛若坦途。他的师妹!他的孩子!
然而冲至产房外,只见一片寂静与收拾器具的仆妇。
圆脸仆妇屈膝道:“掌门!夫人刚歇下,说药气重,怕冲了孩子,已回自己院里了。”
岳不群身形一拧,以更快的速度射向小院!指尖触及冰凉门环的刹那——
“哇——哇——!”
一声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啼哭,猝不及防地从门后激荡而出!狠狠敲在岳不群心坎上。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随即又被沉重冰凉压下。他低头:衣袍浸透风干的血迹,血腥味混杂汗土气息萦绕不散。
他刚从幽冥血池爬出,这狰狞模样,如何去见他娇嫩的孩儿?如何去见他刚历生死关、需安宁的师妹?
屋内,啼哭渐缓,宁中则轻柔疲惫的声音响起:“珊儿乖……不哭了,娘亲在这里……”
这声音穿透门扉,瞬间抚平岳不群心头翻涌的暴戾。
他肩背微松。屋内,宁中则拍抚襁褓的手却几不可察一顿。秀眉微蹙,她抬眼望向院外沉沉黑暗,心底漾开一丝悸动。
“张婆婆,”她将襁褓递给老妇人,声音轻柔却微绷,“劳烦你先抱着珊儿。”
又转向年轻仆妇翠儿:“去,把院门打开。”
翠儿犹豫地瞟了眼襁褓,终究依言上前。
“吱呀——”门开。
清冷月光勾勒出岳不群高大狼藉的身影,宛如一尊血污雕像。翠儿倒抽冷气,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门内烛光流泻。宁中则的目光越过翠儿微颤的肩,直直落在岳不群身上。
没有惊呼嫌恶,唯有澄澈溪流般的温柔专注,滑过他染血的额角、尘土鬓发、污迹衣袍……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她双手捂嘴,大颗泪珠滚落,洇湿月白衣襟。
岳不群看着她流泪的脸庞,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心痛。他尝试扯动嘴角,笑容却生涩难看:“师妹,我回来了。”
六个字如同解开枷锁。
宁中则猛地推开矮凳,脚步虚浮却坚定,一头撞进他冰冷僵硬的胸膛,双臂紧紧环抱他的腰,脸埋进血污前襟。
压抑呜咽冲喉而出,化作断断续续低泣,肩膀颤抖:“师兄……师兄……我和宝宝……一直在等你回来……”
温热的泪水灼烫岳不群冰冷的胸口。他抬起僵硬手臂,迟疑地、万分小心地轻拍那颤抖的肩背。怀中体温依恋如暖流,悄然融化杀戮凝结的坚冰。
一丝冰凉湿意透过臂弯衣料传来——宁中则产后虚弱的汗。岳不群心头一凛,眼神清明。
他强行提起丹田残存紫霞内力,温润气息弥漫。肉眼可见的血腥湿气丝丝缕缕从厚重布料升腾消散。不过片刻,血衣已干燥硬挺,唯余大片刺目暗褐。
他松了口气。“师妹,”他轻轻搭上宁中则单薄肩头,微微推开一点距离,让她看清他的眼睛,声音低沉温和,“让我先去换身干净衣服,可好?”
宁中则抬起泪痕未干的脸,轻轻点头,环抱他腰身的手臂却收得更紧。
岳不群心头又软又涩,无奈低叹。他俯身,一手托住宁中则膝弯,一手环过她后背,轻柔却沉稳地将她打横抱起。
宁中则低呼,搂住他脖子,脸埋颈侧,耳根绯红。岳不群抱着她,步履沉稳走向厢房。
屋内备好干净衣物与热水。他小心翼翼将宁中则放上软椅,迅速脱下破烂血袍,露出相对干净的白色中衣。他取过热布巾快速擦拭脸颈血污,换上青灰长衫。
收拾停当,岳不群转身。血狱煞气消散大半,眉宇间倦色风霜犹存,却已复几分清隽儒雅。目光迫不及待投向宁中则怀中那柔软襁褓。
激动新奇在胸腔鼓胀。他脸上露出无比柔和、近乎笨拙的笑容,伸出手指,想触碰那娇嫩脸颊。“女儿……”轻喃如梦呓。
指尖距婴儿粉颊半尺之遥时——
“哇——!”
一声惊恐嘹亮的啼哭猝然爆发!襁褓中婴儿猛地挣扎,小脸涨红,手脚踢蹬,乌溜溜大眼睛充满纯粹恐惧排斥!
岳不群笑容僵住,手僵在半空。指尖距那小小生命咫尺天涯。冰冷失落如寒冬冰水灌顶。
他清晰地在那乌黑瞳仁里,看到自己残留杀气或沾血的脸——对初生纯净生命而言,便是黑暗本身。
他缓缓、极其缓慢地收回手,五指蜷起,指节泛白。初为人父的喜悦被刺耳啼哭与纯粹恐惧冲击得七零八落。
岳不群闭眼,深吸一口带药味的清冷空气。完全理解。他修罗场归来,血腥杀伐之气如实质阴寒。
他退开一步,咽下落寞苦涩,对宁中则露出安抚歉意的苦笑:“不妨事,是我……吓着宝宝了。”
他转身望向沉沉夜色,“看来,只有等我能将这一身气息彻底收敛干净……才能好好抱抱我的女儿了。”
接下来几日,华山笼罩在劫后余生的宁静温暖中。
清晨薄雾,山道上一对相携身影。
岳不群小心翼翼搀扶宁中则,步伐极缓,指点远处金染云海或虬劲古松,低声讲述。
宁中则倚靠着他,唇角含笑,目光温柔落在不远处乳母怀中小小襁褓上。
岳不群搬藤椅放在宁中则躺椅旁,静静看她闭目小憩或逗弄襁褓中渐不怕他的女儿。
如今头等大事是为女儿取名。他搜肠刮肚,关在书房翻阅典籍,宣纸写满名字:岳清芷、岳明玥、岳知微、岳疏影……捧到宁中则面前,却无一例外遭温柔否决。
“清芷?意境好,略清冷,怕压不住女儿活泼劲儿。”宁中则点着婴儿粉颊笑道。
“明玥?如珠如宝,好……但少了点华山女儿的英气?”她斟酌道。
“知微?疏影?……”她看着丈夫期待又渐沮丧的脸,噗嗤一笑,眼波促狭:“师兄,莫不是把道家典籍词儿都搬出来了?听着都像要羽化登仙的小道姑呢!”
一连几十个名字皆被挑出“不妥”。废弃宣纸越堆越高。岳不群颓然搁笔,长吐浊气,苦笑着转向哼小曲的宁中则:“师妹……你觉得,宝宝叫什么好?”
宁中则动作一顿,抬头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岳灵珊,”她低头凝视女儿乌黑纯净的眼睛,语气清晰肯定,“灵动慧黠,如玉珊珊。小名‘珊儿’。”
她鼻尖轻蹭女儿小脸,“珊儿,珊儿,你说好不好呀?”
襁褓中婴儿仿佛听懂,咧嘴发出模糊“咿呀”,小手胡乱挥舞。
“好!就叫灵珊!岳灵珊!”岳不群烦闷一扫而空,只剩纯粹喜悦,“珊儿!爹的珊儿!”他小心翼翼碰碰女儿挥舞的小拳头。
至于那厚厚一沓废弃宣纸?他抓起,毫不犹豫丢入火盆。橘红火苗“呼”地窜起,贪婪吞噬墨迹未干的纸张,化作轻灰盘旋消散。
优哉游哉几日后,一个被冷落多时的人,带着满腹牢骚找上门。
岳不群正陪宁中则院中散步。
董飞一身洗白靛蓝劲装,腰悬古朴长剑,如出鞘利剑闯进小院。脚步一顿,看向宁中则,冷硬线条缓和,抱拳躬身:“董飞见过宁女侠。”恭敬有礼。
直起身转向岳不群时,恭敬瞬间消失。剑眉猛竖,眼中小火苗点燃,嘴角紧抿成线:“岳!掌!门!”三字从牙缝挤出,“不知你老人家,何时才肯放我董飞下山?!”
岳不群一愣,堆起和煦春风般的笑,状似亲热去拍董飞肩膀,却被对方侧身避开。岳不群手停半空,笑容不变:
“哎呀,董兄弟!见外了!你是我岳不群江湖上唯一认下、过命的兄弟!华山风光独好,难得来,多盘桓些时日,让我尽地主之谊!”他还朝董飞眨眼。
董飞看着那张写满“重色轻友”的脸,邪火“噌”地冲顶!嘴角狠抽几下,胸膛剧烈起伏,内心咆哮:“好你个岳不群!睁眼说瞎话!一天十二时辰十一个半黏在妻女身边!要不是老子堵你,早忘爪哇国去了!把‘重色轻友’演得理直气壮,你岳不群真他妈百年奇葩!”
董飞胸膛起伏,强压怒火欲再铿锵控诉——
“启禀掌门!”王景清朗声音适时传来。他快步进院,躬身行礼,目不斜视:“前天华山上捡到的重伤之人,杜虎,已清醒。弟子不敢擅专,特来请示掌门处置?”
岳不群眼中赞许一闪,及时雨!“董兄!你看,正事来了!”他热切地一指王景,“随我去看看杜虎如何?此人身份特殊,董兄见多识广,帮我参详参详!”
董飞浓眉挑得更高,斜眼冷笑:“呵!闲来无事?你也知道老子‘闲来无事’找你!平日里练剑骨头散架,你倒清闲!”张口要拒:“岳掌门,我……”
“哎!走走走!事不宜迟!”岳不群不给他机会,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董飞手腕!力道恰到好处,不容挣脱。他不由分说,拉着董飞就朝院外走,快如怕他反悔。
董飞猝不及防,被拽得趔趄。运力挣扎,腕上力道如铁箍,徒劳无功。脸沉如数九寒天冻透的铁板。憋屈无比,技不如人,只能任由拖行,脸色阴沉滴水!
被强拉穿过几道回廊,路径愈偏,董飞猛顿脚步,手腕一挣迫使岳不群停下。“岳掌门,”他声音如冰渣摩擦,抬手指旁边杂草小径,“这,不是去关杜虎山洞的路吧?”眼神锐利如刀,“你要带我去哪儿?”
岳不群被道破,毫无尴尬,极其自然侧头,理所当然甚至带点“你怎不懂”的眼神瞥董飞:“董兄差矣!自然先安安稳稳送师妹珊儿回小院安顿!”语气严肃如天经地义,“山风带寒,她们娘俩受风寒如何是好?头等大事!”
“噗……”宁中则掩嘴轻笑。看着董飞极度无语扭曲的脸和师兄煞有介事样,笑意更浓。她上前轻挽岳不群胳膊:“师兄,董兄弟说得对,正事要紧。杜虎既醒,先处理。我和珊儿自己回去就好。”
“那怎么行!”岳不群反握宁中则的手,斩钉截铁,“师妹珊儿安康,才是我华山当前最大正事!先送你们,耽搁不了!”一脸不放心。
宁中则无奈,见他油盐不进,柳眉缓缓竖起。板起脸,清澈眸子直视岳不群,眼底无真怒,刻意“生气”模样让岳不群心头一跳。“师兄!你是华山掌门!”五字如冷水浇头。
岳不群脸上坚持凝固,化为讪讪慌乱。“好好好!师妹别生气!千万别生气!”他连忙松手迭声应,“我这就去处理杜虎!生气伤身,你刚生产,不能动气!”小心观察脸色。
董飞一旁看得嘴角再抽,荒谬至极。
最终在宁中则温和却不容抗拒目光下,岳不群悻悻转身,活像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孩子。他瞥了眼冰冷董飞,没好气哼道:“走吧,董兄!去看杜虎!”仿佛麻烦皆董飞招来。
董飞翻白眼,懒得计较,抱臂冷脸跟上。
华山后山僻静山洞,洞口弟子持剑守卫。洞内昏暗,弥漫浓重苦涩药味混杂血腥皮肉腥气。
岳不群、董飞随王景入内。
角落厚厚干草上,躺着一具“木乃伊”。从头到脚裹满浸透深褐药渍的厚白绷带,只留一双布满血丝惊恐睁大的眼睛,一张肿如发面馒头、被绷带勒着的嘴。
鼻子被绷带紧压,旁开黄豆大小孔洞艰难呼吸。双臂固定胸前夹板,显然骨折。双腿摊开不自然,大腿处理过脱臼痕迹。整个躯体如散发药味白色巨粽,唯胸口微弱起伏证明活着。
“扑哧——”
岳不群忍俊不禁,短促笑声在寂静山洞突兀。
“白色巨粽”眼睛猛地瞪大,血丝暴增。屈辱毒火灼烧!喉咙“嗬嗬”怪响,绷带束缚的胸腔剧烈起伏,肿胀嘴唇艰难开合漏风:
“有…有中(种)!乃九(你就)撒(杀)了俺!若…不然,俺…俺就……”憋得通红,后面几字卡喉。
岳不群差点又笑,咳声强忍。他抱臂好整以暇看杜虎挣扎放狠话说不利索,挑眉“好心”补充:“‘撞死’?‘咬舌自尽’?”声音玩味。
杜虎血丝眼死瞪岳不群,胸膛更剧起伏。艰难喘息积聚力量,几息后牙缝(漏风牙床)缓慢清晰挤出二字:“都…行!”破罐破摔绝望狠厉。
“呵呵!”岳不群低笑摇头。他踱前两步,居高临下看草堆里“粽子”,笑容敛去,眼神深邃平静:“杜虎,你放心。”声音不高却清晰,“你命大活下来,证明命不该绝。上天有好生之德,华山这次不取你命。”
语气陡然转冷淬冰,“不过,若再有下次犯我手里……你死定了。”
“哼!”杜虎鼻腔重哼,字正腔圆不屑怨毒,配上尊容毫无威慑。
岳不群浑不在意。他微俯身,目光如实质落杜虎惊疑不定的眼上,声音压低,不容置疑:“杜虎,有件事让你做。”杜虎眼珠转动。
“你绿林道上混多年,”岳不群继续,语气平淡无波让杜虎心沉,“对华山方圆百里大小山寨响马窝子,了如指掌吧?”
杜虎瞳孔骤缩!嘴唇嚅动欲言。
“嘘——”岳不群竖指轻摇打断,“先听条件。”山洞死寂,唯杜虎粗重艰难喘息。
岳不群声音清晰穿透耳膜:
“第一,说过不杀你,定留性命,无需疑虑。”
“第二,若愿意,将所知华山周边所有绿林藏身之处,无论大小远近,一一告知……”他目光扫过裹严身体,“华山负责养好你伤,药材饮食,绝不短缺。”
“第三,”话锋转如深冬寒风,“若执意不肯……呵呵,无妨。华山地方小粮米有限,不养闲人。”
嘴角勾起冰冷弧度,“华山弟子出几人抬你扔下山,力气还是有的。山下是豺狼虎豹还是仇家等你……看你造化。”
说完,平静注视杜虎被绷带勒得变形、充满惊骇挣扎的眼。
山洞唯余杜虎愈粗重的喘息。董飞抱臂冷眼旁观,毫无波澜。
杜虎眼神剧闪,恐惧不甘屈辱求生渴望如沸水翻滚。寒意从骨缝渗出。此人谈笑拿捏生死,比绿林魁首更心悸!
时间凝固片刻。岳不群耐心等待。
终于,杜虎唯一能动的脑袋,极其轻微、难以察觉地……向下点了一点。无力颓丧认命。
岳不群脸上掠过一丝满意微笑:“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转向王景,“给他换药,好生照看。”
千里之外嵩山绝顶,峻极峰。大殿森严,烛火摇曳寒风,将主座上身影拉长缩短宛如蛰伏巨兽。
左冷禅玄色锦袍端坐冰冷铁木交椅,捏着细腻白瓷茶盏。面无表情听心腹弟子冰冷汇报预料中却心悸的结果:
“……派往华山精锐十七人……至今未归……飞鸽无回应……山下暗哨报,华山派近日……无异样,平静如常……推断……已全军覆没。”
最后一字落,大殿死寂,唯烛火噼啪。
左冷禅捏盏手指几不可察收紧,指节发白。不愧一代枭雄,脸上无变,即便心在滴血。嵩山几十年暗藏高手折戟华山,单凭岳不群绝无可能!华山之上果然还有高手!确认此讯代价……太高。
其后,嵩山在外弟子收到消息:停止华山周围一切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