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师妹瘫软在汗湿的被褥里，骨头仿佛散了架。
方才耗尽生命的挣扎嘶喊，几乎抽干了她最后的气力，连动动手指都觉艰难。
意识沉浮的边缘，一股莫名力量猛地从心口炸开，灼烧四肢百骸！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胸腔剧烈起伏，如同濒死的鱼，竟挣扎着要撑起沉重的身体。
“呃……”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呻吟，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淌过苍白冰冷的脸颊。
她甚至无力擦拭，只徒劳地朝虚空伸出手，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母兽护崽般的执拗：“孩子…我的孩子…快…给我看看……”
守在一旁的两位产婆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脸上堆满由衷的喜悦。
年长的张婆婆手脚麻利地抱起襁褓，那洗净擦干的婴孩裹在柔软棉布里，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
张婆婆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送到宁师妹眼前，嗓门洪亮透着喜气：“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千金！母女平安啊！”
宁师妹的魂魄在触及那小小襁褓的刹那，已被彻底吸走。
她双臂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接过了那个柔软的生命。
当那温热的小身躯落入臂弯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注满她枯竭的身体。
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笑容起初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随即越来越亮，如同破开阴云的朝阳，点亮了昏暗血腥的产房。
她周身笼罩着一层初为人母的柔光，神圣而温暖。
小婴儿闭着眼，红皱如小猴子，实在算不上好看。
可在宁师妹眼中，却是世上最珍贵的至宝。
她下意识地想哼唱，嘴唇微张，却猛地顿住——她和师兄，竟还未给这宝贝想好名字！
一丝甜蜜的遗憾掠过心头。
她低下头，鼻尖几乎触碰到婴儿额头，嗅着淡淡的奶香，声音轻柔如叹息：“宝宝…我的乖宝宝…”
指尖带着万般怜惜，轻轻拂过婴儿稀疏湿润的绒毛，心尖都在发颤。
她凝视着臂弯中的小小生命，眼中水光潋滟，声音轻软：“宝宝，乖，不怕…娘在这儿呢。我们一起等，等你那顶天立地的爹爹…打完了坏人，回家来看你…”
忽然，她记起什么，轻柔地用指尖小心翼翼拨开襁褓下端。
目光一扫，唇边漾开释然浅笑，重新掖好襁褓，低头在那皱巴巴的额头上印下珍重一吻，满足地喃喃：“原来是个小囡囡呀…”
产房外，暴雨喧嚣已转为淅沥尾声。
婴儿那声划破雨幕的嘹亮啼哭，如同天籁撞进等候多时的郭老等人耳中。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狂喜涌上心头，几个须发皆白的长老相视欣慰，有人悄悄拭泪。
郭老抚掌低喝，声音微颤：“好！好！天佑我华山！香火不绝，道统有继！”
这啼哭，在风雨飘摇之际，重逾千钧。
廊檐最深暗影里，风清扬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孤峭剪影。
婴儿的哭声撞入耳膜，他万年冰封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松动了一下，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深潭涟漪，转瞬即逝。
然而这丝暖意顷刻被更晦暗的洪流吞噬——一个尘封的身影冲破记忆闸门：那个在小楼对他巧笑倩兮的女子。
她是桃色陷阱的棋子，他本该弃如敝履……
记忆却固执地停留：她笨拙地熬煮驱寒姜汤，不厌其烦地吹凉；新婚之夜，她颤抖着却坚定地说身子只给过他一人；婚后熨烫衣衫，准备合口饭菜，眼中化不开的卑微依恋……
风清扬呼吸骤窒，胸腔弥漫难言的滞涩。
那时他鄙夷她的出身，拂去她的真心如拂尘。
阴谋揭开，他留下决绝背影遁入绝顶，以剑为伴。
她后来……怎样了？
这念头如冰冷的刺扎进心底。
那点新生暖意，瞬间被无边孤寂与迟来的悔意彻底淹没。
他负了她。
他垂下眼睑，更深地埋入阴影。
就在这时，风清扬垂在身侧纹丝不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
沉寂如古井的眼眸倏然抬起，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稀疏雨帘，刺向山道下方无尽黑暗深处。
“来了。”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如玄铁匕首切入雨夜，带着肃杀，“华山弟子听令，亮剑，迎敌！”
字字淬冰，驱散所有温情。
守在厅堂的郭老浑身巨震！
这声音，这语调——是思过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叔！
最担忧的情形发生了！
敌人果然不止山下那些，竟有漏网之鱼趁乱摸上来，妄图直捣黄龙！
“掌门那边……”郭老心头焦灼，但瞬间压下。
山上妇孺和初生婴儿，才是重中之重！
他猛地挺直佝偻脊背，须发戟张，浑浊老眼爆射骇人精光，怒吼震彻屋宇：“华山弟子何在？！敌袭！布阵！御敌！”
声如惊雷，厅堂内松弛气氛荡然无存，铁血凝重取而代之。
各处弟子心头凛然，脸上残存的喜色瞬间被坚毅杀气取代！
呛啷啷——长剑出鞘的清鸣此起彼伏，寒光映照决绝面容。
人影晃动，森严剑阵瞬间结成，将通向产房和厅堂的道路封堵得水泄不通！
……
山下，通往华山派的山道，早已化作修罗血狱。
岳不群猛地一剑荡开面前三把淬毒兵刃，借力向后飘飞丈许，足尖在湿滑岩石上重重一点才稳住身形，胸膛剧烈起伏。
他月白长衫被血污泥泞浸染得看不出本色，左肩右肋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泛着诡异青黑——毒刃所伤。
两场恶战，紫霞神功浑厚如他也已狼狈不堪，内力十去七八，仅剩不足三成在经脉艰涩流转。
就在刚才，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猛地撞上心头！
温暖如无形暖流涤荡血腥胸腔。
岳不群身形微震，跳出战团望向被夜色雨幕笼罩的华山方向，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甚至无声咧开嘴笑起来，干裂嘴唇渗血也浑然不觉。
一个声音在心底呐喊：生了！我的孩子降生了！
狂喜如烈酒注入四肢百骸，短暂压下了剧痛和枯竭感。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面前三个跗骨之蛆般的敌人身上，背对董飞，声音压抑不住激动：“董兄！我感觉到了！我的孩子…出世了！你说，我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好？”
这生死攸关时的温柔，突兀又珍贵。
董飞正背靠岳不群，长剑鬼魅般织成银色光网，死死压制面前两名黑衣杀手的狂攻。
听到岳不群的问题，他眉头微蹙，剑势丝毫未缓，头也不回冷冷抛出两字：“岳冰。”
“啥？！”岳不群挥剑格开劈来的鬼头刀，闻言差点趔趄，险险避开另一侧毒剑，没好气嚷道，“董兄！这名字…太难听了！冰天雪地，多冷啊！”
董飞心头无名火“噌”地窜起：哼！难听？这可是老子翻烂典籍为未来儿子千挑万选的名字！不识货！
憋闷的怒气全数灌注长剑！
“嗤啦！”裂帛锐响！
董飞手中长剑陡然加速，剑光暴涨如银色霹雳！
那剑网骤然收缩，带着无匹锋锐和心头恼火，狠狠绞向面前两名左支右绌的杀手！
杀机凛冽刺骨！
战局凶险万分。
最初六名顶尖杀手，已被岳不群“太岳三青峰”斩杀四人。
岳不群本以为余者是土鸡瓦狗，万万没料到这三人配合天衣无缝，更藏着一个一流中期的硬手！
进退有据，合击之术如铜墙铁壁附骨之疽，缠得岳不群喘不过气。
方才一个疏忽，被为首者刁钻掌风印在肋下，内腑已然受创。
如今他独挡三人，被死死钉在狭窄山道。
董飞在他身后勉力拖住另外两名杀手。
更糟的是，已有数道黑影趁他被缠住，鬼魅般掠过防线，直扑山顶！
岳不群眼角余光瞥见，心猛地一沉。
山上有风师叔…他反复告诉自己压下焦灼。
但风师叔年高精力有限，更要守护产房和众多门人…若被寻到空隙…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拖得越久，山顶危机多一分，他内力也在一分一秒流逝。
破局！必须尽快破局！
岳不群心急如焚。
眼前三人绝非先前谢二李狂之流，个个是硬骨头。
想速战速决，唯有动用压箱底绝技“朝阳一气剑”！
此剑一出，气贯长虹，摧枯拉朽！
可这三人如甩不掉的牛皮糖，攻势连绵不绝，彼此掩护，根本不给他丝毫凝神蓄力引动剑势的机会！
“嗖！嗖！”又有两条黑影趁岳不群被三人联手逼退半步的空隙，如滑溜泥鳅贴着山壁，从战团边缘掠过，朝山顶疾驰而去！
目的昭然——擒住宁中则和初生婴儿！
只要捏住这张王牌，岳不群只能束手就擒！
剩下围住岳岳二人的黑衣人攻势骤变，不再主杀伤，而如粘稠蛛网死死缠住他们，一招一式只为消耗内力，限制腾挪。
他们显然也忌惮“朝阳一气剑”，攻势紧密不留喘息之机。
岳不群憋屈到了极点。
山道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他面对三个配合无间的好手，董飞背靠他应对两人。
更可恶的是，战圈外围稍远巨石阴影下，藏着一个手持淬毒暗器的家伙，如毒蛇潜伏，阴鸷双眼死死盯着战场，随时准备致命一击！
岳董二人打得束手束脚，大半心神用于提防毒针毒蒺藜。
最令人心悸的是对方所有兵刃，刃口无不泛幽蓝碧绿诡异光泽——见血封喉剧毒！
以伤换伤的打法，在毒刃面前无异自杀！
破局的契机在哪里？
岳不群强行压下焦躁与对妻女的担忧，紫霞神功艰难流转，剑招沉稳滴水不漏。
他一边周旋，一边余光飞快扫视：左侧陡峭湿滑山壁，右侧深不见底悬崖，前方敌人，后方退路更窄……
石洞…远处废弃小洞似插着同门遗剑，但距离太远被封路。
凉亭…拐角处摇摇欲坠的木亭湿透朽坏，无法借力……
等等！暴雨？
岳不群心中猛动！
他分神感知周遭。
那倾盆砸落的狂暴雨点…不知何时竟已稀疏零落！
砸在身上的分量远不如前！
耳边震耳欲聋的雨打山林声也低弱下去，只余滴滴答答的尾声。
雨…快停了？！
这念头如黑暗中闪电！
岳不群精神一振，警兆混合奇特预感涌起。
他强迫自己沉下心神，忘却伤痛枯竭，将紫霞灵觉催发极致，贪婪捕捉华山雨夜将尽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风…变了！
裹挟雨点抽打脸颊的凛冽山风，变得异常轻柔，带着雨后微凉湿润，如情人手拂过树梢岩石。
树林…安静了！
先前被暴雨摧残哗哗作响的林木，只剩枝叶积水滴落的“嗒…嗒…”声，静谧如闻心跳。
溪流…下方山涧奔涌咆哮的轰隆声消失，变为水流撞击卵石的清脆“叮咚”。
天地间狂暴混乱的能量飞速退潮，大战后带着疲惫的宁静悄然降临。
围攻岳不群的三名高手敏锐察觉到他瞬间的心神波动。
使淬毒判官笔的精瘦汉子眼中闪过阴狠，笔尖点戳刺不离岳不群要穴，刻意怪笑：“嘿嘿嘿！岳大掌门，心神不宁了？挂念山上刚生完崽的娘子和那小崽子？啧啧啧，别急，黄泉路上走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他们娘俩团聚！哈哈哈！”
使链子枪的黑脸大汉接口，声如破锣：“就是！姓岳的，宰了俺们哥几个又能咋地？等你爬回破山头，嘿嘿，怕只能看见满地死尸！你华山派，早被人连根拔起鸡犬不留啦！哈哈哈！”
铁链哗啦，枪头毒蛇般攻岳不群下盘。
使淬毒短柄板斧的矮壮汉子闷声不响，攻势却最狠辣沉重，每一斧都逼岳不群全力格挡。
三人言语如淬毒钢针，恶毒刺向岳不群心底最柔软处——妻女，师门！
只为激怒他！让他狂怒失智露破绽！
只要毒刃划开一道口子，那霸道剧毒顷刻便能夺命！
这毒霸道，他们两次暗算华山已耗尽数十年储备。
但能换宁清林岳不群两代掌门性命，值！
岳不群眼中寒光爆闪，紫霞真气几乎冲破理智束缚。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焚天怒火，剑招依旧沉稳如山。
然而，背靠他的董飞明显受影响！
“锵！”刺耳锐响！
董飞一剑荡开面前杀手弯刀，力道过猛，剑尖在湿滑石地划出火星！
他忧心山顶又被言语所激，剑法虽快如闪电却少了几分精准，多了浮躁。
严密剑网出现一丝迟滞缝隙。
“董兄！”岳不群在狂风骤雨合击中捕捉到身后剑势紊乱，猛地一声灌注紫霞内力的断喝炸响董飞耳膜：“莫听宵小狂吠！我华山立派百年，底蕴深厚，岂是阴沟鼠辈所能窥探？攻上山？哼！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岳不群手中长剑陡然发出清越长吟！
剑身流转的淡淡紫气骤然凝实！
他整个人气势一变！
不再是困兽，而是引而不发的火山！
剑光一转，竟主动迎着三件淬毒兵刃刺去！
直取使判官笔的精瘦汉子咽喉！
暴雨彻底停歇。
最后几滴沉重水珠从山石尖端坠落，砸入积水浅洼，发出清晰寂寥的“嗒”声。
笼罩山林的厚重水汽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郁地从谷底林间升腾弥漫如白色纱幔，缠绕湿漉漉的树干冰冷岩石。
月光艰难穿透稀薄云层，吝啬洒下几缕惨淡清辉，落在积水山道上反射出破碎冰冷的微光。
山风拂过，带着刺骨凉意和泥土草木血腥混合的浓重气息。
整个世界陷入大战后令人窒息的死寂。
岳不群挺立在湿滑山道中央污秽血泊泥泞中。
他缓缓抬头，脸上发间沾满血污泥点，狼狈不堪。
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颗投入寒潭的星辰，燃烧着冰冷焚毁一切的火焰！
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三名如临大敌的合击高手，扫过外围被董飞剑网逼退的黑衣杀手，最后定格在远处巨石阴影下蠢蠢欲动的暗器手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困兽的焦灼，而是猎人看到猎物踏入绝境的冷酷掌控！
他猛地提起残存的紫霞真气，小溪般枯竭的内力被压缩凝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锋芒，灌注于长剑之上！
剑身嗡鸣震颤，发出渴血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