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结束后第二天,也是王小河休产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今天之后,系里将开始为期近一个月的圣诞假期,这是美国社会节奏最缓慢、也最注重家庭团聚的时节。
按照日程,今天是学院的办公室开放日,王小河主要是接待和面试几位明年有意向加入她实验室的博士申请人。
这是她作为讲席教授和课题组负责人的重要职责,即便身体沉重不堪,她也希望亲自把关。
她现在的角色不再仅仅局限于办公室和讲台。
越来越多的学术会议、合作洽谈、乃至像昨天晚宴那样的重要社交场合,都需要她以一种更符合学界期待的形象出现。
而形象管理,恰恰是她的知识盲区和精力黑洞。
前段时间,詹轻云受孟燕臣所托,前来帮她整理衣柜。
当詹大律师打开那塞满了各种宽松t恤、卫衣和冲锋衣的柜门时,饶是见多识广如她,也忍不住眼前一黑,扶额感叹:
“王教授,您的舒适圈未免也太具象了吧!”
雷厉风行的詹律师没有抱怨,直接采取了行动。
她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精准测量了小河的尺寸,结合她的身份和场合需求,一次性为她添置了好几套可以直接上身的战袍。
每一套都提前搭配好,用防尘袋细心挂起,并附上了简单的穿着说明卡片,极大降低了小河的决策成本。
此刻,小河几乎是闭着眼睛,从詹轻云搭配好的几套中,随手拎出了一套。
这是香奈儿的经典配色套装:一件柔软的白色滚边的黑色羊绒针织开衫,下身是同系列的一步裙,外加一件标志性的黑色复古编织的粗花呢外套。
她费力地将开衫和裙子套上。
孕晚期的身体不复往日的尺寸,粗花呢外套的扣子显然无法系上,她便索性敞开,当作一件精致的外搭披肩。
好在针织面料弹性极佳,一步裙的侧边弹性设计也包裹住了她沉甸甸的肚子。
鞋子就更简单了。
她从鞋柜里摸出一双詹轻云一并准备的白色方钻扣的尖头平底鞋。
用同色系的鞋子搭配同色系的衣服,这在她看来,已经是自己穿搭技巧所能达到的极限天花板了,既安全又省心。
对着镜子草草看了一眼,应该符合正式场合的要求。
她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纠结,拿起车钥匙便出了门。
对她而言,这些衣物无非是某些特定场合需要的工作服而已。
……
自昨晚确定入盆后,身体的感觉已然不同。
胎头下降深入骨盆,带来的是一种持续而深沉的坠胀感,仿佛小腹深处揣着一个不断向下牵引的实心铅球。
走路时,她不得不微微向后仰着身体,以平衡前倾的重心,一只手要有意识地托住腹底,缓解那沉重的压迫感。
原本圆润如西瓜的腹部,形状也因胎位下移而显得略低一些,鼓鼓地向下指着,每一步都感觉那重量实实在在地压在盆骨和膀胱上,让她步履蹒跚,比以往更加迟缓。
出于尊重和礼貌,她坚持站着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学子们交流,带着他们参观实验室,介绍研究方向和设施。
思维的火花碰撞让她暂时忽略了身体的不适,但生理上的极限却无法靠意志力完全克服。
长久的站立、行走和交谈,极大地消耗着她的体力,也加剧了腰骶部的酸胀。
整整一天面试下来,当最后一位申请人离开,小河扶着办公桌边缘,尝试直起腰时,一阵尖锐的酸痛猛地从后腰窜起,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腰像是要断掉一样,疼得几乎无法完全直立。
她靠在桌边缓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撑着疲惫不堪、疼痛交加的身体,硬撑着挪回家。
到了晚上,那种白天被忙碌掩盖的深层不适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再是单纯的腰酸和坠胀,下腹部开始传来一阵阵闷闷的、类似生理期痉挛般的疼痛。
孟燕臣例行视频电话打来时,小河正靠在沙发上,感受着那一波波隐痛。
五岁的儿子晨曦的小脸挤在屏幕前,叽叽喳喳地问着妹妹今天乖不乖。
小河看着儿子,脸上带着疲惫却温柔的笑意,对着屏幕那头的父子俩说:
“晨曦,妹妹可能有点等不及了,想提前出来和我们见面呢。”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国内这边,早已严阵以待。
自从小河怀孕七个月的消息传回,两家人就迅速达成一致,必须全体出动,前往美国陪产、照顾月子。
王小河的父母王致远、林静,孟燕臣的父母孟怀瑾、傅闻樱,连同小晨曦,一行人的签证和机票都已经办妥。
五岁的小儿子孟晨曦,是孟燕臣和王小河失去第三个孩子后,为了治愈伤痛,满怀期待迎来的宝贝。
带他一起去,意味着孟燕臣做好了等待新成员降生的准备,也意味着,他们这个幸福的大家庭,即将在太平洋彼岸团聚,共同迎接又一个重要时刻。
行李早就反复检查打包好了,机票就定在明天出发。
原本的计划是一家人提前过去,陪着小河等待预产期的到来,同时适应环境。
没想到小家伙如此心急,在他们出发前夜就发出了信号。
孟燕臣在屏幕那头神色立刻紧张起来,仔细询问着她的感觉。
小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
“别急,还没开始规律阵痛呢,就是有点不舒服。一时半会儿生不出来的。你们明天按原计划正常出发就行,路上注意安全。”
时间很晚了,小河实在是倦极了。
孕晚期的疲惫加上一整天办公室开放日的劳累,以及那隐隐作痛的腹部,都让她眼皮沉重。
她对着屏幕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含糊地说:“燕臣,我困得不行了,先睡啦。”
孟燕臣这边还是下午,阳光正好,他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
看着妻子疲惫的脸,他心中的焦虑如同藤蔓般疯长。
他忍不住又追问了一遍:“小河,你确定没有开始规律宫缩?一点点见红都没有吗?”
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小河是经产妇,通常不会像生头胎那么吃力艰难,他真怕自己跨越太平洋的飞行速度,赶不上一个小生命迫不及待降临人间的速度。
机票是早就定好的,明天一早的航班。
他甚至还需要再上完最后半天班,处理完手头紧要的事务才能毫无牵挂地离开。
时间不到,他插翅难飞。
“真的没有,就是有点闷痛,不规律。你别自己吓自己。”
小河困倦地安抚他。
“好了,我真的要睡了,孟主任,你好好上班。”
挂了电话,孟燕臣坐立难安。
下午卫健委还有个会,听取下属关于新政策落地初期的情况汇报。
平日里思维缜密、总能精准抓住重点的他,今天却频频走神。
下属在屏幕上展示着数据图表,他的目光落在上面,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小河怀月儿时的场景。
那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得过分。
他当时在书房开一个线上会议,而她就在隔壁卧室里默默忍着宫缩的疼痛,一声不吭。
他终于结束会议去看她时,才发现她疼得满头冷汗,一检查,宫口竟已开全。
那一刻的心悸和后怕,至今记忆犹新。
想到这里,一股无名火窜起,他忍不住在心里迁怒了詹轻云的老板。
关键时刻,居然在今天把詹轻云外派去新加坡!
连带庞英也跟去了。
否则,此刻小河有个人陪在身边,他何至于如此焦灼。
虽然理智知道工作安排身不由己,但情感上,他需要一个情绪出口来承载这份无力感。
“……孟主任?您看这个数据……”
下属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孟燕臣猛地回神,对上秘书略带疑惑的目光。
秘书心里暗自嘀咕:孟主任今天是怎么了?眼神飘忽,心不在焉的,以前可从没这样过。
“嗯,继续。”
孟燕臣迅速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专注于会议,但那份焦灼如同背景音,始终萦绕不散。
会议一结束,他立刻走出会议室,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再次拨通了小河的电话。
电话接通,他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一点。
“小河,睡着了吗?”他的语气带不自然的急切和担忧。
“你说呢?”
王小河气笑了。
翻来翻去大半夜,肚子沉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孟医生,你真的过度焦虑了。我这里离医院就十分钟车程,就算突然发动,我自己也能开车过去。”
“万一真疼得动不了,打个911,救护车来得比你还快。放心吧。”
“你安心上你的班,攒足精神,明天还要长途飞行呢。”
“不许再打了,不然我要调静音了。”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孟燕臣握着手机,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只能强迫自己,压下满腔的忧虑,转身投入最后半天的工作中,只盼时间能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