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市的秋夜已深,卫健委办公大楼二十七层,副主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孟燕臣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电脑屏幕上,那份标志着生育导向进一步宽松的文件,终于在自己的手底下走完了所有流程,正式生效。
他肩头一项重要工作暂时完成,疲惫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时间,换算成加州的时刻,那边应该是阳光正好的午后。
视频请求拨过去,响了两声便被接通。
屏幕亮起,映出王小河上半身的身影。
她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巨大的书桌上堆满了厚重典籍、摊开的城市规划图纸和笔记本电脑,背后的书架则像一个高耸的知识堡垒。
她头发随意地用一根铅笔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脸上带着长时间思考后的些许倦色。
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专注,像未被污染的高山湖泊。
“燕臣?”
她微微歪头,镜头有点晃动,“你那边很晚了吧,还没下班?”
透过扬声器传来他日思夜想的声音。
“刚告一段落。”
孟燕臣靠向椅背,松了松领带,脸上浮现出自然而然的温柔。
“跟你提一句,之前我们讨论过的那股风向,现在算是正式落地了,文件刚刚签发。”
他指的是那个从限制到开放,再到如今隐含鼓励意味的微妙转变。
他语气轻松,这是他十几年来的习惯,什么公事都可以与太太随意分享和讨论。
小河闻言,正在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
她抬起眼,几乎是下一秒,没有任何寒暄过渡,直接问道:
“那你今年年底,元旦前后,能挤出一个星期的假期来美国吗?”
这过于突兀和具体的要求让孟燕臣微微一怔。
她很少如此明确且急切地索要他的时间,尤其是在他身居要职、公务缠身的当下。
孟燕臣略一沉吟,带着疑惑回应:“今年的年假确实已经用完了。不过……”
他语气温和,带着探询,“如果事情特别重要,我可以申请事假。是为了星星申请大学的事吗?还是因为月儿……”
他本能地将原因归结到孩子身上。
屏幕里,小河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的笑意,像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猜测,只是说:“嗯,确实是跟孩子有关的事。”
然后,在孟燕臣带着问号的目光中,她伸出手,稳定地握持住手机,摄像镜头开始缓缓地、平稳地向下移动。
镜头扫过了她光洁的额头,那双聪慧却时常显得对情感之事过分迟钝的眼睛,越过了她日常穿着的灰色亚麻背心裙的领口……
嗯,越过衣料掩映下半边白皙的山峰……
近来见涨不少,越发高耸壮观了……
最终,镜头定格。
聚焦在她腹部。
明显隆起、圆润如小丘般的肚子。
薄薄的麻质衣料被撑得紧绷,勾勒出一个饱满的、充满生命力的弧度,无声地宣告着里面正在悄然成长的小生命。
“恭喜啊,燕臣,又要做父亲了哈!”
小河的声音依旧淡定,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透过电流传来,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特有的、带着点理性调侃的语调中,砸开了孟燕臣所有的镇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孟燕臣脸上那惯常的、温和而克制的表情瞬间僵住。
他的瞳孔在镜片后急剧收缩,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从那张人体工学的黑色办公椅上弹射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向后滑倒,沉重的底座与地面摩擦发出哐当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将整张脸凑到手机屏幕前,金丝眼镜链轻微晃动,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无法置信的震惊。
他甚至无意识地扶了一下眼镜,仿佛怀疑是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
“你……”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扼住了,发不出声音。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屏幕上那圆滚滚的腹部在反复冲击着他的视觉神经。
小河看着他这前所未有的、近乎滑稽的失态,眨了眨眼,语气轻松地补充道,带着她那种独特的、能气死人的调侃:
“孟主任,你还蛮会预判政策风向的嘛。”
这句调侃像钥匙,瞬间打开了孟燕臣脑中所有疑惑的锁。
他极其聪明,电光火石之间,无数个之前被忽略、或者觉得有些异样却又未曾深究的细节,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孟星晖那小子,问候时看都不敢看自己,说了没两句就东拉西扯,明显是在掩饰什么。
月儿总是欲言又止,最后只反复叮嘱他注意身体、别太累。
还有白杨,对他发起的自杀式挑衅……现在回想,那分明是带着某种承担和隐秘的宣告。
所有那些微妙的、诡异的家庭氛围,家人和朋友之前那些吞吞吐吐和心照不宣的隐瞒,此刻都有了唯一、且合理的解释!
王小河怀孕了。
而且,看这肚子的规模,应该都有七个月了!
他们所有人,包括他那一双儿女,还有那个他一直心知肚明、对其心思了如指掌的白杨,联合起来瞒了他这么久!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心疼和委屈猛地冲上头顶,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一刻,他真想立刻买机票飞过去,先把白杨和那个臭小子星星揪出来狠狠揍一顿,再问问他的小棉袄月儿,为什么要帮着他们一起骗爸爸!
那滔天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孟燕臣的拳头在身侧无意识地攥紧。
然而,他的目光触及屏幕上王小河那张依旧平静、松弛的脸,所有翻腾的怒火与冲动,像被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猛地勒住。
别。
不能吓到她。
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压制了所有的沸腾。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微颤,深入肺腑,再缓缓吐出。
他强迫自己弯下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动作有些僵硬地重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