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冻城的凯旋,并非旌旗招展、万民空巷的喧闹。这座在风雪与战火中浸泡了太久的雄城,早已习惯了用沉默和内敛来消化一切,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陆烬和他麾下队伍的归来,在城中激起的是一道深沉而持久的暗涌。
军府的正式嘉奖令很快下达,言辞褒扬,赏赐了不少实用的修炼资源和军资,陆烬的军职也提了半阶,正式跻身北冥军中高层将领之列。但这些纸面上的东西,远不如城中军民自发的反应来得真切。
微光轩的门槛,几乎要被前来拜访或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的人踏破。有风隼司其他部门前来结交的同僚,有军中其他系统慕名而来的军官,更多的是永冻城内的普通民众。他们或许只是挎着一篮子还带着泥土的块茎,或许捧着一罐自家腌制的咸菜,放在微光轩门口,对着守门的汉子憨厚地笑笑,说一句“给陆统领和将士们添个菜”,便转身消失在巷弄的风雪中。
酒馆茶肆里,关于暖阳谷之战、关于“灯火行者”的细节,被那些随军返回的士卒们,用带着夸张却充满自豪的语气,一遍遍传颂。尤其是陆烬与神将裔炎昊那场道心之争,更是被描绘得神乎其神。
“……你们是没看见!那炎昊,枪尖都顶着陆统领的眉心子了!那光,刺得人眼睛都瞎了!可咱们统领,愣是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卒,唾沫横飞地比划着,引得周围酒客屏息凝神。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嘿!就看见统领身上,好像有无数个小灯亮了一下,暖暖的,那炎昊的枪,就跟扎进了棉花堆里,再也进不去半分!再然后,那不可一世的神将裔,自己就吐血败了!道心崩了!”老卒一拍大腿,与有荣焉地灌下一大口劣酒,辣得龇牙咧嘴,却满脸红光。
市井之间,甚至开始流传起一些带着神话色彩的猜测。有说陆烬是上古某位执掌“文明之火”的神只转世,有说他的神通是得了北冥万民意念的认可,是北冥气运所钟。这些传言荒诞不经,却折射出底层民众在残酷现实中,对英雄和希望的一种朴素寄托。
陆烬对此保持着清醒。他婉拒了大部分不必要的应酬,将赏赐的大部分资源分给了此次伤亡惨重的部下和微光轩内有功之人。他更多的时间,是待在微光轩内,一边运功疗伤,稳固因祸得福、更加凝实的道基与法相,一边处理着堆积的情报。
“树大招风。” 谢知味将一份刚破译的密报放在陆烬案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忧虑,“军府内部的清洗还在继续,那些被动了蛋糕的世家,明面上不敢如何,暗地里的怨气可不小。这是刚截获的,从某个世家旁系子弟府中流出的密信,虽未明指,但字里行间,对你很是忌惮,甚至……有杀意。”
陆烬拿起密报扫了一眼,内容隐晦,却也能感受到那股阴冷的敌意。他放下纸张,目光平静:“意料之中。我们断了他们在军需上的财路,又因暖阳谷之功,让他们的子弟显得平庸,他们自然视我为眼中钉。”
“不止内部,” 谢知味压低声音,“烈阳那边,反应更激烈。金曜司已经正式将你列入‘甲上’清除名单,悬赏高的吓人。据我们在烈阳境内的暗线回报,烈阳军部对你那‘灯火’神通极为重视,认为其有瓦解军心士气之奇效,已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在你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将你扼杀。”
陆烬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正在跟着苍牙学习基础锻体术的几个新吸纳的少年。那些少年眼神明亮,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他淡淡道:“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便没想过能安稳。”
然而,无论是内部世家的怨怼,还是烈阳军部的悬赏,都并非此刻最致命的杀机。
真正的暗流,涌动在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
与此同时,烈阳神朝,金乌神殿深处。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镶嵌的、燃烧着永恒火焰的宝石,投下摇曳而冰冷的光影。空气灼热,却带着一种死寂的味道,仿佛连火焰本身都已失去了活力。
一名身穿暗金色长袍,袍服上绣着奇异扭曲、仿佛代表万物终焉符文的老者,正躬身站在一座巨大的、燃烧着漆黑火焰的祭坛前。祭坛的火焰无声燃烧,吞噬着光线,让周围的空间都显得扭曲不定。
老者前方,一团更加深邃的黑暗悬浮着,其中仿佛有无数细碎的低语在交织,令人心神不宁。
“尊者,” 老者的声音干涩而恭敬,带着狂热的虔诚,“北冥暖阳谷之败,已查明。关键变数,在于一个名叫陆烬的北冥将领。其神通‘万家灯火’,蕴含奇异人道念力,对我圣教‘归寂圣火’有极强的克制与净化之效。炎昊之道心,便是溃于其手。”
黑暗中的低语声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兴趣。
“……灯火……人道……希望……美味的食粮,亦是……碍眼的尘埃……”
老者将头埋得更低:“此子不除,必将成为我圣教大业之阻碍。军部那些蠢货,只知强攻,不通妙法。恳请尊者示下。”
一阵漫长的沉默,只有黑色火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那令人不适的低语。
良久,那团黑暗中,一个清晰的意念直接传入老者脑海,冰冷而诡谲:
“……其道,源于众生之念……破其道,先乱其心,毁其源……”
“……北冥内部,自有可用之蠢物……引他们,去撕咬……”
“……必要时……可引‘寂灭之息’,污染其灯火之源……让希望,沦为绝望的温床……”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狠厉,深深叩首:“谨遵尊者法旨!属下这就去安排,定让那星火,湮灭于自家门内的污浊之中!”
黑暗中的低语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归于无声。只有那祭坛上的漆黑火焰,依旧在无声地燃烧,仿佛在酝酿着一场针对灯火、针对希望、更加阴险毒辣的阴谋。
永冻城内,陆烬似有所感,望向南方烈阳的方向,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行者法相周身灯火,无风自动,仿佛感应到了那来自遥远黑暗中的、冰冷刺骨的恶意。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来自内部的倾轧与来自黑暗的诅咒,交织成一张无形的死亡之网,正悄然向这位新晋的“灯火行者”笼罩而来。而此时的微光轩内,炉火正旺,尚且是一片风暴来临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