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初春。
长安城看似一派祥和,渭水解冻,万物复苏。
然而,在太极宫那高耸的朱墙之内,一场足以改变大唐国运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自方外之地归来后,唐太宗李世民便将自己关在甘露殿数日。
没有人知道,这位刚刚扫平突厥,威加海内,被尊为天可汗的帝王,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翻涌。
武氏代唐,安史之乱,藩镇割据……
周先生口中那一个个血淋淋的未来,像一把把尖刀,刺得他寝食难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未来悲剧的根源,并非仅仅是某个女人的野心,或是某个胡人的叛乱。
根源,在制度!
在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将权力与知识牢牢锁在少数人手中的门阀士族!
他们垄断了官场,垄断了经义的解释权,甚至能左右皇权的废立。
强如他李世民,也必须对他们笑脸相迎,拉拢分化。
但现在,不一样了。
周先生的教师流水线方案,像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为他指明了一条前所未闻,却又无比清晰的道路。
一条釜底抽薪,从根子上挖断门阀世家千年根基的阳谋之路!
这一日,早朝。
当李世民平静地宣布,要在长安设立大唐皇家师范学堂时,整个太极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垂首肃立,不做一言。
而那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员们,则先是愕然,随即脸色变得无比精彩。
当皇帝继续宣布,学堂将由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亲自督办,校址就设在象征着大唐学术最高殿堂的弘文馆隔壁时,朝堂上开始响起压抑不住的骚动。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然而,真正的惊雷还在后面。
李世民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师范学堂,不问出身,不看门第,凡我大唐子民,家境贫寒而天资聪颖者,皆可报名。”
“一经录用,食宿全免,每月,另有津贴发放!”
“学成毕业,考核优异者……”
李世民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惊或惧的脸,“……可直接授予从九品下文林郎之官身,由朝廷统一派遣,往各地官学,担任启蒙教师!”
轰!
如果说之前只是惊雷,那么现在,就是一颗天外陨石,狠狠砸进了太极殿!
整个朝堂,彻底炸了锅。
直接授官!
哪怕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从九品下,那也是官!
是无数寒门子弟终其一生都遥不可及的梦想!
是士族阶级赖以维持其优越地位的护城河!
现在,皇帝要亲自下场,用国家的资源,去批量制造只忠于他自己的寒门官员,然后像沙子一样,掺进被士族把持的地方体系里。
这是在掘他们的根!
“陛下!万万不可啊!”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自古师道尊严,天地君亲师,师者,何其尊贵!岂能如工匠般量产?此举,是置圣人颜面于何地,是毁我华夏千年文脉啊!”
“臣附议!若凡夫俗子皆可为人师表,天下学子,将再无敬畏之心!国将不国矣!”
“请陛下三思!”
一时间,朝堂上跪倒了一大片。
其中,为首的正是当朝大儒,孔子的三十二世孙,国子监祭酒,孔颖达。
他脸色铁青,颤抖着从队列中走出,高声道:“陛下,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其核心在道!”
“非品行高洁,德才兼备,浸淫经义数十载者,不可为人师!”
“如今陛下欲办学堂,速成教师,此乃舍本逐末,饮鸩止渴之举!”
“所教者,不过是些识文断字的吏,而非明晓大义的士!”
“长此以往,我大唐将再无风骨,只剩一群唯唯诺诺的鹰犬走狗!”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引经据典,瞬间引得众多儒臣纷纷附和。
整个大殿,都充斥着有违祖制、师道沦丧、文脉断绝的悲愤之声。
他们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试图逼迫皇帝收回成命。
然而,龙椅之上的李世民,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就那样静静地听着,看着下方群臣的表演,仿佛在看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直到殿内的声音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
“说完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让刚刚还慷慨激昂的孔颖达心头一颤。
“孔爱卿,”李世民的语气依旧平静,“你说的道,朕懂。但朕今日,想与诸位爱卿,谈一谈术。”
他对着身边的内侍王德微微颔首。
王德立刻会意,躬身捧出一个用黄布包裹的木盘,小心翼翼地走到大殿中央。
黄布揭开,露出十几本薄薄的册子。
封面是粗糙的纸张,上面用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笔画简单却又清晰易认的字体,写着五个大字《算术启蒙》。
“这是朕命格物院与师范学堂的先生们,连夜赶制出的样板教材。”
李世民站起身,走下丹墀,亲手拿起一本,递到孔颖达面前。
孔颖达惶恐地接过,翻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上面不再是传统的“子曰诗云”,而是一排排他看不懂,却又似乎极有规律的符号。
“一、二、三……”他认出了几个简单的汉字。
但后面跟着的“1、2、3、4”和“+、-、x、÷”又是何物?
“孔爱卿,请问,”李世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若要计算我大唐去年一年的钱粮税收总和,需多少名精于算学的账房,用算筹不眠不休地算上多久?”
孔颖达一愣,下意识地回答:“这……这恐需户部数十名算学博士,核算至少一月之久,且……且难免有疏漏。”
“一月?”李世民笑了,“那朕告诉你,用这本教材上所载的加减乘除之法,一名只需学习三个月的十岁孩童,便可在十日之内,将之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他指向教材上的九九乘法表。
“孔爱卿,你再看这个,九九八十一,比起你们口中那些玄奥的经义,是不是更简单,更直接?”
“朕且问你!若能让天下孩童都学会此法,我大唐每年能多算出多少被贪墨的钱粮税收?能少多少上下其手,蠹国害民的贪官污吏?”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在殿内回荡。
“这!就是朕的术!一个能让我大唐国库充盈,百姓富足,吏治清明的术!”
“孔爱卿,你告诉朕,这个术,比起你口中的道,孰轻孰重?!”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拳,狠狠砸在孔颖达的脸上。
他张着嘴,拿着那本薄薄的册子,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是啊……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道,这册子里记载的,是能让国家强盛的实实在在的方法!
他该如何反驳?
他能用什么来反驳?
说这东西奇技淫巧,会乱了人心?
可皇帝问的是钱粮!是贪官!
说这东西没有道的内涵?可皇帝问的是民生!是国本!
“噗通。”孔颖达瘫坐在地。
满朝大儒,鸦雀无声。
李世民冷冷地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孔颖达,转身走回龙椅。
他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这一次,再无人敢与他对视。
“朕意已决。”
他坐回龙椅,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冷酷。
“自今日起,于科举之中,增设明算科!”
“凡皇家师范学堂、格物院毕业生,皆可参加!一甲及第者,同进士出身!可入户部、工部、司农寺任职!”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能让大唐富强的,就是好学问!能为国效力的,就是好臣子!”
他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一字一顿地说道。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