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颊坡已彻底沦为一片混乱的血肉磨盘。
沧州军被分割成数块,各自为战,阵线支离破碎。清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不断涌上,压缩着每一块孤立阵地的空间。火铳的射击声变得稀疏零落,更多的是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叫和疯狂的怒吼。
刘体纯所在的中军核心阵地,此刻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准塔指挥的重甲步兵如同磐石般步步紧逼,伊尔登的骑兵在外围不断游走穿刺,苏班岱的白甲兵更是像一把尖刀,反复试图捅穿最后的防御。
沧州军将士虽拼死抵抗,但伤亡惨重,圈地越来越小,败亡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所有还能战斗的将领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中央那个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立的身影——刘体纯。
是战是退,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刘体纯目光如电,飞速扫过整个战场。大脑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分析。
向临清方向撤退?那是自投罗网!身后那三千蒙古轻骑正虎视眈眈,一旦阵型散乱向后移动,必然会被这些来去如风的骑射手衔尾追杀,后果不堪设想!
向其他方向?两侧皆是清军重兵。
他的目光猛地锁定了一个方向——正北方!那是阿巴泰中军大旗隐约矗立的方向,也是通往德州的大致方向!
这个决定极其大胆,甚至疯狂!
正面是敌军最强的中军主力,但刘体纯瞬间想透了关键。
阿巴泰为了围攻和堵截,必然将主力分布在东西南三面,其中军核心区域反而可能因为自信而相对薄弱。
而且,向这个方向突围,完全出乎敌人意料,能打乱其部署!
更重要的是,只要撕开正面口子,冲过去,就能相对快速地脱离战场,直奔德州,那里尚有沧州军的部分守军可作为接应!
“全军听令!”
刘体纯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压过了战场喧嚣。
“所有人,向我看齐!目标——正北,敌军中军旗方向!全军转向,突围!”
众将闻言皆是一惊,但无人质疑。长期的信任和此刻的绝境,让他们选择无条件执行。
“孙力!”刘体纯厉声吼道。
“末将在!”炮兵主官孙力满脸烟尘,跑了过来。
“把你所有的家伙什都给老子亮出来!所有的开花弹、实心弹、霰弹,一颗不留!给老子对准正前方,集中火力,轰出一条路来!打光!全部打光!”
刘体纯指着北方清军阵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得令!”孙力眼睛一亮,转身狂奔回炮兵阵地。
此刻,炮兵阵地位于圆阵核心,是少数尚未被完全冲垮的建制单位。
“所有炮位!方向正北!距离一百五十步至二百步!霰弹、开花弹交替急速射!打空所有弹药!”
孙力的命令声在炮阵中回荡。
残存的二十余门佛郎机炮和虎蹲炮被炮手们拼命调整着射界,炮口死死对准了北面压上来的准塔步兵集团和更后方阿巴泰的中军方向。
“放!”
“放!”
“放!”
孙力声嘶力竭,几乎跳着脚下令!
下一刻,沧州军炮兵爆发出了此战中最猛烈、也是最绝望的一次齐射!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几乎连成一片!
火光冲天,硝烟弥漫!
这一次,炮火不再分散阻击,而是将所有残存的怒火,如同铁拳般狠狠砸向了一个狭窄的正面区域!
冲在最前面的准塔重甲步兵瞬间遭殃!呼啸而至的霰弹如同死亡风暴,将成排的士兵如同割草般扫倒,即使重甲也难以完全抵挡如此近距离的攒射!紧接着,数枚开花弹凌空爆炸,灼热的破片和冲击波在密集的人群中制造出一个个恐怖的死亡空白区!
清军的北面攻势为之一滞!惨叫声此起彼伏,原本严整的进攻队列被打得一片混乱,出现了短暂的缺口和混乱!
“就是现在!”刘体纯看得真切,战刀向前猛地一挥,大喊道:
“全军都有!舍弃所有辎重!跟紧旗帜!杀!”
“杀!”所有人都齐声怒吼。
命令一下,沧州军残部爆发出最后的勇气。士兵们毫不犹豫地扔掉了身上一切不必要的负重,甚至连一些沉重的火铳也丢弃了。
伤兵被同伴架起,所有人如同决堤的洪水,跟随着那面残破的“刘”字帅旗,向着被炮火短暂撕开的缺口,亡命般冲去!
“拦住他们!”准塔在后方气得大吼,试图重新组织队伍。 伊尔登和苏班岱也发现情况不对,急忙从两翼向中心挤压。
炮火撕开的缺口,瞬息即逝。硝烟尚未散尽,刘体纯已如一道血色雷霆,率先撞入了清军混乱的阵列之中。
他手中的长刀,早已不是一件兵器,而是死神的延伸。
刀光闪烁之处,必是血肉横飞。一名试图阻拦的清军佐领刚举起铁鞭,便被刘体纯一记势大力沉的斜劈连人带甲胄砍翻在地,内脏和鲜血泼洒一地。
另一名巴牙喇兵悍不畏死地持枪刺来,刘体纯不闪不避,用刀柄格开枪尖,顺势突进,刀锋自下而上撩起,对方的下颌至额头瞬间出现一道恐怖的血线,哼都未哼一声便仰面倒下。
刘二虎的凶名,在这一刻彻底显露无遗。
“跟上主公!杀出去!”亲兵队长张敬东嘶哑地吼叫着,带着最忠诚的卫士紧紧簇拥在刘体纯左右,用身体为他挡开侧面刺来的长矛和冷箭。
他们组成了一把尖锐的锥子,而刘体纯就是那最锋利的锥尖!
身后的沧州军将士们也红了眼。求生欲压倒了恐惧,愤怒燃烧了理智。
火铳手们来不及装填,便倒持火铳当作铁棍,狠狠砸向敌人的头颅;弓箭手射光了箭囊里的箭,便拔出短刀扑上去肉搏;长枪兵结成小小的枪阵,拼命向前捅刺,每一次收回,枪缨都已被鲜血浸透;刀盾手则用盾牌死死顶住冲击,从缝隙中挥出战刀,砍向敌人的腿脚。
这是一条用血肉铺就的道路。每一步前进,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沧州军士兵不断有人中箭倒地,或被清兵拖出队伍乱刀分尸。但没有人退缩,后面的人踏着同伴温热的尸体,继续向前亡命冲杀。
清军也被这股决死的悍勇震慑,阵脚微微松动。
一名清军骁骑校尉试图重整队伍,勒马拦在前方:“结阵!不许退……” 话音未落,刘体纯猛地掷出手中卷刃的长刀,那刀如同标枪般呼啸着插入校尉的胸膛,将其直接撞下马背!
刘体纯看也不看,顺手捞起地上一柄不知谁丢弃的长矛,继续向前冲杀。
战斗已毫无技巧可言,只剩下最原始、最残酷的挤压和消耗。狭小的突破口内,人体相互冲撞、撕扯、砍杀。鲜血染红了泥土,汇聚成涓涓细流,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和内脏的腥气。
孙力带着最后一批炮兵也冲了上来,他们拿着铳刺、斧头、甚至工兵铲,如同疯子般加入战团。
一名年轻的炮手刚刚用铲子劈开一个清兵的脑袋,自己就被侧面刺来的长枪捅穿,他死死抓住枪杆,对着身边的同伴大喊:“走啊!”
不知厮杀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刘体纯只觉得双臂沉重如铁,机械地挥舞着,格挡、劈砍。眼前的敌人仿佛永远杀不尽。
突然,他感到前方压力一轻!
抬眼望去,只见原本密密麻麻的清军队列终于被洞穿!眼前不再是狰狞的敌人,而是开阔的、布满车辙印的野地!
“出来了!冲出来了!”身边残存的将士发出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嘶吼。
刘体纯不敢停留,哑着嗓子吼道:“走!向北!不要停!”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条用无数生命和鲜血硬生生趟出来的通道正在缓缓合拢,还有不少沧州军将士被截断在内,正陷入绝望的围杀。
惨叫声和喊杀声依旧震天动地。
但他已无能为力。他清点了一下身边跟随而出的人员,个个带伤,血染征衣,人数不过千余,而且还在不断有伤重者倒下。
来不及悲痛,刘体纯咬着牙,率领着这支仅存的残兵,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向着德州方向,亡命奔去。